从军需库回来,丹阳直接被霍昀廷关进了幽闭室。
幽闭室是间半埋在地下的石屋,统共两步见方,屋顶低矮得抬手就能碰到梁木。梁上悬着蛛网,偶尔有小虫掉下来,在干草堆里弹一下便没了动静。
关十天禁闭对丹阳来说不算什么,只要不被赶出飞鸢斋,什么罚她都能认。她摸黑抱起枕头,熟门熟路爬上了角落那张窄床。
头两天,她吃了睡、睡了吃。任谁在野地里滚了五天,回来都该睡成一头猪。第三天,她照样倒头就着;第四天,睡得不知朝夕;第五天、第六天……
幽闭室头一回迎来这么能睡的,仿佛她来这儿就是专门补觉的。
周子靖起初担心得不行,天天跑到刑罚殿打听消息。听说里头的人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干,他扯着掌刑令的袖子一遍遍问:“您确定她真是在里头睡觉?不是……不是没气儿了吧?”
掌刑令白了他两眼,让他赶紧滚远点。
掌教殿藏在山门后的竹林深处,青瓦灰墙被老竹掩去大半。只有殿前那片青石地常年扫得干净,来往的人都晓得这儿的规矩:脚步要轻、说话要低,送课业的学子把卷宗往门口木架上一放就走。
除非急事,没人敢在掌教议事的当口掀帘子。
正殿分前后两进,前殿靠窗摆六张梨花木案,每张都按掌教的姓氏刻了名。
有的案头课业卷堆得老高,上头压一支银笔;有的摊着兵器图谱,边角都翻卷了,铜镇纸下压张字条。案边各立一个半人高的竹柜,里头码着兵器模型、往届优秀课业,还有各位掌教的教学手记。
霍昀廷平日很少来这儿,这天刚进门,就听见几个同僚正在议论飞鸢斋新来的小郡主。
颜芷的书案正对着他,这会儿正自己跟自己下棋,“你真要关她十天?可别又惹麻烦。上次罗尚书家的小公子被你教训,他爹差点在朝堂上参掌院一本。”
“十天算多?”霍昀廷往太师椅里一靠,“我还以为她打算在里头孵蛋呢。”
他像是低笑了一下,颜芷一口茶含在嘴里,抬眼正好瞥见他脸上掠过的笑意。霍昀廷随手帮她落下一枚黑子,干脆地结束了这盘棋,起身就要走。
颜芷一边收棋子一边意犹未尽:“这就走?再下一局嘛!”
“训老虎去。”霍昀廷听起来心情不差。
“你还养老虎了?”颜芷来了兴致,“什么时候的事?借我玩两天?”
霍昀廷脚步没停,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朗:“现在还是只猫,以后会长成老虎的。”
幽闭室里,老鼠在角落窸窣作响,时而用爪子刮刮石壁,时而拖着小东西跑过地面。
丹阳睡床睡得腰酸,索性扒开地上的稻草,抖掉发霉的碎渣,留下干爽的铺平。
她把枯草拢成个软窝,又脱下外衣铺在上头,刚坐下去就觉得比硬板床舒服多了。
老鼠从脚边窜过,她眼皮都懒得抬,打了个哈欠,在草堆里睡得正沉。
突然,幽闭室的门被推开,一道日光割开昏暗。丹阳蜷在草窝里,被光线刺得睫毛轻颤,她抬手遮在眼前,声音还带着睡意:“十天到了?”
床前立着个又高又直的身影,霍昀廷站在光里,半边脸浸在门框的阴影中,眉梢微抬,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丹阳瞥见他映着光的蓝眼睛,立即坐起身。
“看来这幽闭室的草窝,比你屋里的床还舒服。”霍昀廷扫过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语气依旧傲慢,“出来。”
丹阳手忙脚乱蹬上鞋,几步跟到他身后。刚迈出门槛,日光轰地涌来,晃得她眼前发花。
霍昀廷走在前头,察觉她没跟上,不耐烦道:“磨蹭什么?等老鼠抬你出来?”
丹阳揉着眼朝他挪步,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的,正好替她遮住刺眼的光。
缓过一会儿,她小跑着跟了上去。
校场东头的升鸢台上,一排老旧的飞鸢陈列着,颇有几分历经风霜的威严。那些从淮州新夺来的飞鸢,则全数配给了淇东大营。
飞鸢用在战场上,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但限制也不少。
最常见的是用来侦察。它能飞到地面斥候根本够不着的高度,把山坳背后的敌军布置、树林里伏兵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再把情报传回中军。等于是给军队安了一双高空眼睛,专破地面上的隐藏障碍。
其次,若是发现敌军阵脚不稳,鸢兵可以专门袭扰他们的薄弱环节。不求造成多大伤害,只要把对方队列搅乱,就能给地面的主力创造进攻机会。这是用空中的小打小闹,支援地面的大举进攻。
再者,遇到大河深谷这种地形,信使绕路可能要花好几个时辰,飞鸢却能在半个时辰内直接飞越险地。特别是在山地作战时,前军被围、后援不明的情况下,飞鸢能翻越山巅传递消息,让调度指令不因地形而延误。
另外,派出几架飞鸢昼夜不间断地在敌区上空盘旋,即便不真正攻击,也能形成一种无形压力,让敌军自行慌乱,士气受挫。
当年大雍的军队,就是这么被拖垮的。
当然,飞鸢也受天气影响很大:风太大容易失去平衡,阴雨天翅膀沉重难飞,雾太浓则看不清地面。而且多数的飞鸢,单次升空也飞不过两个时辰。
此时,天上有几只飞鸢正在练习简单的格斗动作。剩下的学员被分成了五组,每两人一队。丹阳换上了飞鸢轻甲,和她组队的是周子靖。
霍昀廷把丹阳带到升鸢台,上天前,他站在台上对众人说:“老规矩,你们谁先咬住我,往后我霍昀廷认他当爹!”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丹阳的好胜心,她扭头就对周子靖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当他爹!”
三架飞鸢先后升空,如白鹤般直上晴空。
飞鸢组队讲究战术配合,到了天上,占据的位置往往决定成败。两架飞鸢交叉飞行,互相掩护对方的尾部,争取给敌鸢致命一击。
霍昀廷的飞鸢在空中快速掠过,像缕捉摸不定的风。两架飞鸢一前一后试图夹击他。
只见他尾翼一展,借风势向上窜了半尺,接着一个俯冲,迅速甩开其中一架,随即又拉高,整个鸢身突然侧翻,另一架飞鸢来不及转向,擦着他的翅膀飞了出去。
升鸢台上蹲满了观战的少年,丹阳蹲在周子靖旁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
她感叹道:“我当不了霍昀廷他爹了……要是这辈子能咬住他一次,我也算没白来。”
周子靖苦笑:“我看我还是转去颜掌教的飞弩斋吧。这飞鸢真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玩的。来淇州之前,我还觉得自己天赋不错,来了之后跟霍六斗了几次,我都想回娘胎重造了。”
丹阳一听,脸色更愁了。
一直等到晌午,才轮到他们这一组。霍昀廷依旧在高空盘旋,丹阳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周子靖在手臂上绑好弩机,里面装满了短矢,回头见她一脸如临大敌,安慰道:“丹阳,别怕,就是操练而已。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掉下去。”
丹阳系紧轻甲扣带,戴好护面,朝他拱了拱手:“子靖兄,有劳了。”
飞鸢被风托起,翅膀煽动着,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大。丹阳起初操控不稳,鸢肚子里的小铜铃叮当响个不停。
高空中的不同鸢鸣可以组成战斗信号,需要鸢兵根据所学的鸢语来解读。丹阳稳住翅膀,鸣叫示意周子靖去逼迫霍昀廷改变方向。
高空中的周子靖立刻行动,他的飞鸢从霍昀廷右后方滑过,翅膀带起的风差点掀翻霍昀廷的尾翼。
霍昀廷刚侧过鸢身,丹阳已经从左侧逼近,操控杆压得极低,飞鸢几乎是擦着他的鸢腹飞过。
两架飞鸢在天上默契配合,一心想把霍昀廷逼入预定的伏击圈。
天上鸢鸣声此起彼伏。
但他俩的把戏在霍昀廷眼里就像小孩过家家。
他冷眼看着斜下方朝自己飞来的一架飞鸢,越来越近,却根本不躲,反而猛地拉杆,飞鸢向上窜了一丈多,丹阳和周子靖的夹击瞬间落空,两架飞鸢差点撞在一起。
突然,霍昀廷右翅向左上方倾斜,鸢身翻了半圈,改变了方向。
丹阳再次鸣鸢,周子靖心领神会,不断在霍昀廷头顶盘旋佯攻,实则是为丹阳打掩护。
丹阳趁机绕到霍昀廷身后,正想再逼近,却见他并非往东飞,而是直冲太阳而去,那是鸢兵最忌讳的逆光位。
鸢翅被日光镀成刺眼的金红色,丹阳眼睛被晃得发疼。等她揉完眼睛调整方向,霍昀廷已从斜后方追上来,鸢头离她只剩不到三尺。
丹阳手忙脚乱地向下冲,翅膀拍得又急又快,耳边风声呼啸,但霍昀廷的飞鸢总悬在她上方,像老鹰盯兔子,怎么都甩不掉。
这时,周子靖从高空俯冲下来,翅膀几乎是竖着切向霍昀廷的尾翼。
霍昀廷这才稍稍放松,侧过鸢身避开,两架飞鸢擦身而过,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脆响。
丹阳趁机钻入云层,刚喘口气,却见霍昀廷的飞鸢翻了个身,竟头朝下脚朝上,操控杆在手中转了半圈,鸢头硬生生扭过方向,又追了上来。
丹阳猛拉操纵杆向上爬升,想和他比比高度。
但霍昀廷根本不追,反而借着俯冲的势头,鸢喙张开,射出一支箭。
顿时,丹阳的翅膀被击中凹下去一块,鸢身立刻下坠了半尺。
“手别抖。”霍昀廷的声音突然近了。
丹阳抬头,见他的飞鸢就在旁边,鸢头稳稳地对着她:“这点动静就慌了,还想设伏?”
她没吭声,咬紧牙关调整操控,翅膀慢慢恢复了平顺。
不过是一场操练,丹阳惊出一身冷汗。她瞥了眼霍昀廷,他斜靠在鸢舱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操控杆,显然没把她当回事。
旭日当空,他周身金光灿灿,高傲地立在云端。
地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三只飞鸢在天上划出长长的云线,久久不散,颜芷嗑着瓜子,脚边已堆起一小堆瓜子壳。
她调侃道:“哟,霍六这是训老虎训到天上去了?”
旁边的蔡掌院也凑过来看热闹,闻言操着口淇州话问:“什么老虎?谁还养老虎了?”
颜芷吐掉瓜子壳:“说错了,现在还是只猫。瞧,霍六在上头遛猫遛上瘾了。”
飞鸢掠过小半个淇州城,前方是一片群山,树林郁郁葱葱。鸢兵最怕途中遇到地形突变,通常罗盘和地图一起上阵,都能把自己绕晕。
云间飞鸢高鸣,划破长空。
丹阳追着霍昀廷飞过层层山峦,周子靖稍落后一段距离。
鸢鸣如拨弦般铮响一声,霍昀廷来到她身边,声音穿云破空而来:“已经开始哭了吗?”
丹阳稳住心神回道:“回掌教,还不至于。”
“是吗?”霍昀廷的嗓音混着铜铃的空灵震动,莫名带了点蛊惑:“那就让你至于一下。”
他向一旁轻摆翅翼,在风中划出一道浅弧。动作看着轻巧,却把丹阳的去路挡了大半。她的飞鸢本就比霍昀廷的小一圈,骨架细,转向虽灵活,却经不起硬碰硬。
丹阳操纵鸢头向下扎。
她算准了自己飞鸢轻便,能从霍昀廷的鸢腹下钻过去。果然,鸢腹擦着对方的翅膀掠过,她不禁有些得意,张嘴狠狠吐箭射去,恨不得直接把他打下去。
短箭射出,霍昀廷却压下尾翼,箭矢擦着他的鸢背飞过,钉进了远方的云里。没等丹阳再装箭,他已稳住鸢身,借下坠之势翻了半个圈,诡异地绕到她身后。
丹阳的飞鸢被推得晃了晃。
“这回哭了吗?”霍昀廷的声音顺着风飘来,带着他惯有的嘲讽。
“哭你大爷!!!”
丹阳骂着,操纵飞鸢向左急转,想绕到霍昀廷侧面。但对方的鸢翼轻轻一沉,转得比她更快,再次堵在前方。
丹阳急了,拼命压杆向上冲,想从高空绕过去。不料霍昀廷就在她头顶盘旋,像只紧盯猎物的鹰。
她向上,他就抬升;她想向下钻,他就下压。几个来回后,丹阳胳膊开始发酸,鸢肚子里的小铜铃被晃得叮铃铃直响,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再抬头,霍昀廷的飞鸢钻入云层,不见了踪影。
丹阳正愣神,忽听头顶风声骤响,抬头就见霍昀廷已从云中冲出,鸢头正对着她的鸢腹。她吓得赶紧向右躲,却被对方的鸢翼扫到,整个鸢身猛地颠了一下。
丹阳没好气地瞪向他那边,这人还是不是人啊?
飞鸢拖出长长的云线,霍昀廷玩够了,开始返航。丹阳没敢再追,刚才那几下缠斗,早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一整天下来,飞鸢斋的十八位少年个个蔫头耷脑,活像被晒蔫的菜。
有人嘀咕:“掌教今天跟疯了似的,我的鸢尾巴都被他扫歪了。”
周子靖蹲在地上揉着手腕,见丹阳过来就叹气:“你是新来的,还没摸透霍六的脾气。他心情一好就把咱们赶上天,然后打得我们落花流水,以前不服他的,这么来几回也都服了,他这是在立威。”
丹阳靠在飞鸢上,望着远处正落下升鸢台的霍昀廷,撇了撇嘴问:“霍公子今年多大啊?”
“应该十九了吧,”周子靖挠挠头,“记不太清了,反正比我大点儿。”
丹阳重拾了点信心,一脸认真地问:“那等我到了十九岁,能像他一样厉害吗?”
周子靖不忍心打击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飞鸢落地后,一帮墨门掌教围过来拍霍昀廷马屁。蔡掌院笑得满脸褶子:“吟曦啊,以你的本事在墨门当个掌教实在是委屈了。淇东大营飞鸢卫指挥使的位置,大帅心里可一直属意于你。”
霍昀廷表字吟曦。
“没意思。”霍昀廷想卸下臂弯上的弩机,摸了摸怀里没找到机甲刀,便皱眉朝颜芷勾勾手指,颜芷扔给他一把。
蔡大人还在继续说:“怎么会没意思!大丈夫志在四方,理应以天下之忧……”
话没说完,霍昀廷已经转身走了。
掌教们次日休假,飞鸢斋明日也没排课。丹阳正和周子靖商量着下山去哪里玩玩,安抚一下被霍阎王虐得惨不忍睹的心。
霍昀廷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刚才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没人再敢说话,连丹阳也闭紧了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霍昀廷似乎多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口突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