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的五官瞬间扭曲在一起,她遏止住泪水,对呼兰培道:“呼兰大人,我们走!”
呼兰培似乎有所犹豫。丹阳沉脸道:“再不走,周子靖要爬到你头上了。”
呼兰培一下被点醒,他抽动马鞭:“走,谁敢阻拦,杀无赦!”
两队重骑像刀锋一样□□撞出火花,丹阳坐在马车里,听见外面的苍冥人在为了自己利益自相残杀,她痛快又痛苦,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车窗的帘子被一把剑柄挑开,周子靖大声用苍冥话道:“呼兰培狼子野心,竟要放虎归山!别让他得逞,我周子靖要用大雍郡主的人头来为苍冥霸业开路,杀!”
跟随的声音震耳欲聋:“杀——”
呼兰培紧急道:“保护郡主!周子靖该死。”
车窗边缘死死攥着一双手,丹阳说不出话来,任面上的眼泪汹涌奔流。可一只手将她推了回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像要逗笑她似的说:“厉害啊丹阳!我们不愧是天下第一默契。”
“不……不要。”
丹阳摇头,像孩子似的去扯周子靖的胳膊:“跟我一起走!子靖,我们得走……”
“哎呀,你哭得太丑了,走吧——”
“我不……我不要自己走!子靖,周子靖——”
入耳全是苍冥话,丹阳攥得发白的指甲被周子靖一根根掰开,最后,他将她彻底推回马车里去,天大地大,一对挚友走散了。
少年穿着刺目的羽桑锦袍,一滴泪被风吹到不为人知的角落。
外面响起混乱的厮杀声,丹阳伤心欲绝,却又不得端正脊梁,透过车窗,她望见周子靖义无反顾的背影,泪水流得更凶了。
她本想扯过袖子擦把脸,可低头只看见一截雪白的手臂,破烂不堪的衣袖仿佛在嘲笑他们。弱国中的少年,没有为自己回头的资格。
定连城门在混乱中打开,呼兰培带人冲了出去。
后头的周子靖也没有再追上来,长街上的定连卫犹如魑魅魍魉,浓雾中踏出一双双马蹄。
“别追了——”周子靖下了命令,他调转马头:“呼兰大人还会回来的。”
丹阳含泪趴在车窗上,她心如刀割地抽泣。
马车里的哭声起起伏伏,呼兰培与周子靖撕了一把脸皮,心情大好:“郡主怎么了?为了一只狗哭,不值得。”
丹阳冷漠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大雍人天生爱交朋友!”呼兰培握着缰绳,身躯因为愉悦而轻轻摇晃起来:“日后若是有缘,本官倒想结交郡主这个朋友,郡主是长京人,希望我们下次相见会是在长京。”
丹阳反唇相讥:“怎么不说在羽桑王都——”
呼兰培哈哈大笑,笑声中毫不掩饰对大雍的轻蔑:“如果郡主要来王都做客,那本官一定好好招待。”
一队苍冥军簇拥着马车朝前方的丰安城狂奔,丹阳哭得心力交瘁,没精打采地趴在车里快要睡着了。不知跑了多少里,马车在寒风中颠簸,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呼兰培这是要明目张胆地闯入丰安城吗?
就在她纳闷时,车队似乎停了下来。广袤的雪原突然震颤,远处宛如有惊雷裂开了大地,一道雷电滚在地下,再由底谷往上掀起飓风。
呼兰培勒住烈马:“什么人?”
丹阳及时推开车窗,当即被被眼前一幕震住。
深远的地平线上潮水般涌来一群黑骑,皆是面具遮面,煞气十足,他们像是从地缝里爬出来的鬼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天地间。
“是,是藏流阁的流影卫……”不知是谁先颤抖着说了那么一句。
呼兰培立刻扬手稳住人心,同时眯起眸子向前望着。
只见流影卫为首的是个年轻人,高瘦冷峻,玄甲长剑,面具后的一方下巴比雪还白,打卷的乌发沾了些雪沫子,唇色却极为鲜艳。黑、白、红三色交织在一起,衬得整个人妖冶可怕。
“霍……霍昀廷?”
呼兰培与藏流阁打过交道,也曾在某些交易场合见过这位少阁主,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对方就掀开面具,露出一张狂傲至极的脸:“巧了,来个熟人!”
霍昀廷高大的身体在雪雾里逐渐变得清晰,他抬起马鞭,虚虚一指:“呼兰大人是吧!好久不见,要是我没来接应,你又打算联合霍明廷把我夫人送到哪里去——”
呼兰培转头看了看马车,瞬间明白自己上当了,他抽出刀:“慕图丹阳,你耍我!”
“没有啊!”
见到霍昀廷的那一刻,丹阳的心就落到了平地,她端坐在车里,无辜道:“这不还没到丰安嘛!呼兰大人急什么!那么急的话,不如换霍少阁主亲自跟你交易,藏流阁的事我就不掺合了。”
“慕图丹阳!”
呼兰培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气愤之余,更是羞愧难当。那份要高升的执念在此刻化为泡影,这一趟若是弄丢人质还无功而返,跌了面子不说,怕是他小命都要被搭进去了。
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冲动在呼兰培心里作祟。
他钻进马车,一把将丹阳拖出来,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霍少阁主,本官不过出来走走,既然有缘遇上,那不如我们谈谈!本官无意冒犯贵阁,这女人也是平北世子送来的,顾忌着少阁主的面子,本官未曾伤她一根头发。”
霍昀廷遥遥打量,只见丹阳虽气色不好,倒也健全。
连日奔波时吊着的一口气稍缓,他看上去很松弛,“好啊!呼兰大人想谈什么?”
“我且问你。”呼兰培道:“藏流阁为什么突然不跟我苍冥合作了?”
“没办法!我妻有家训,我得遵从。”
霍昀廷一抬下巴:“她的身份呼兰大人不是不知道吧!再同你们合作,慕图家的门我就进不去了。”
这个听上去荒谬至极的理由被他说得堂而皇之,呼兰培一愣,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他冷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为了这个女人?”
风雪太大,丹阳脸上几乎不剩多少血色,霍昀廷口气不耐:“那不然还能为了个男人!如今呼兰大人知道理由了,还敢动你手里的人吗?”
“如果本官非要合作呢?少阁主,如今她人在我手里,想赎回去也可以,拿贵阁的矿跟玄铁来换。”
“我不答应呢——”
呼兰培稳住手里的刀:“这女人如此重要,少阁主有不答应的余地吗?”
霍昀廷没说话,身后的流影卫发出一声咆哮,那声音震耳欲聋,雪原跟滚了一滚。呼兰培脸上爬满阴毒,狠狠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二位的情意也不过尔尔,郡主你之前说……”
“霍昀廷!”
一直没敢吭声的丹阳突然喊他,硬生生把呼兰培后头的话堵了回去。呼兰培知道她在害怕什么,遂即笑道:“原来郡主还记得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你说什么来着!霍昀廷一心爱慕你,你却不是非他不可,哈哈哈哈哈不要怕,他也是这样对你的。”
霍昀廷果然色变,他拉开一张大弓,瞄准呼兰培的脑袋。
丹阳脖颈一片刺痛,却还记得解释:“霍昀廷别信他的!”
呼兰培厉声道:“霍昀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要为一个女人,坏我双方多年交情吗?那我不如现在杀了她,待你死了心,我再向我苍冥王君为贵阁陈情!届时你要多少绝色佳人,我苍冥都会奉上。”
弓如满月,霍昀廷蓝色的眸子里只剩下呼兰培那张喋喋不休的脸。
嗖地第一箭,射掉了他的帽子。
呼兰培那头长发瞬间飘荡在风里,他惊慌之下,转身要去杀丹阳,可腕子就被人捏着转了一圈,丹阳眼疾手快地夺过他的刀,反客为主想要去砍他。
呼兰培一脚踢过去,刀险些脱离掌心,又被他重新一把握住,直挥过来,丹阳下腰闪开,再起身时刀峰贴着她的鼻尖砍过去,砍去了一丝头发。
两人在马车上扭打。
流影卫奔袭在雪原上与苍冥军开战,四周尽是血光,丹阳身上有伤,渐渐抗不住呼兰培的缠斗。这时,一匹通体漆黑的马越过千军万马,于长风中捞起她的腰,一把放在马背上。
呼兰培见霍昀廷飞身而来,早已腾空跃到自己的马上,掉头往定连城内跑。
“杀了他,不能让他回去!”丹阳窝在霍昀廷怀里,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襟:“杀了他,杀了他!!”
周子靖还在定连。
霍昀廷策马冲出雪雾,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呼兰培的后心。
亲眼看着他从马上摔下去,丹阳这才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她如梦初醒,伸手要去抢缰绳,像是在说梦话:“我要回去,我得回去!霍昀廷,我们回去好不好……”
霍昀廷紧紧抱着她的腰,将她摁在自己的怀里,丹阳徒劳抗争,朝着远方的城池哭喊,嘴里一直呢喃着要回去。
“你要回哪里去?”
霍昀廷抱着她,温声安抚:“丹阳,回不去了……乖,他回不去了。”
这几话把丹阳从噩梦拉回现实,可现实比梦还要人绝望,她继而撕心裂肺地哭。霍昀廷吻着她的头旋,尽力把人往怀里带:“好了丹阳!先不哭了,不哭了。”
“那是他的选择!”霍昀廷温声说:“你帮不了他的,我们,谁都帮不了他。”
定连城消失在承元十一年的大雪里,鸿烟失去了最好的裂荒,从此少年踽踽独行,孤苦伶仃。二人同乘一马疾驰出混乱的战场,一路往东。
霍昀廷低头吻着丹阳的脸颊,单臂将她护在怀里,挡住许多风雪。
丹阳反坐在马背上,脸埋进他的胸膛,紧紧拥着他的腰。不多一会儿,霍昀廷就感觉到一阵濡湿,他怕她大冷天的哭多了伤脸,更加宝贝地把人团团裹着。
马鞭挥动,马蹄溅踏白茫一片,霍昀廷听见丹阳问:“人,为什么总走不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呢?”
前方有厚重的霜凇扑面而来,霍昀廷用手掌罩住她的头顶。
一直到雾气褪淡,一轮日头半死不活地窝在云间,他终于回答她:“世间千万人,万千道,不求同途,但求同归。”
她身上带着伤,霍昀廷没有跑得太急,一行人在一处小山庄里稍作停留。这里曾是藏流阁的转运驿站,一应伤药置备得十分齐全。
霍昀廷抱着丹阳往庄里走,有管事的把药与热水都送了过来。
丹阳坐在炕上脱掉鞋袜,她的靴子磨破了,十根脚趾冻得通红。霍昀廷把她的脚泡在热水里,又用涂上药用帕子裹了起来。
一抬头,发现她的双眼还是红的。
“怎么还哭?”霍昀廷伸手勾了勾她的脸。
丹阳沉浸在悲伤里,无助地问:“我平生第一回的任务就败了,还没把周子靖带回来!要怎么跟少帅交代啊……往后子靖要怎么自处,他还回得来吗?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归降苍冥?”
霍昀廷给她擦脚的动作一顿,明显是知道周子靖一事有隐情,他耐心回答她所有疑问:“颜芷最恨叛臣逃兵,周子靖在她那里算是完了,所以她怎么骂你怎么听,绝不要为周子靖辩解。”
“至于以后的事,这与大雍国运有关,与你的关系不大。”
“丹阳,如果你想周子靖平安活着,就一定不要再提到他。最好你们所有人,都当周子靖死了!他归降苍冥一事,不论缘由为何,但从今日起,你要打心底里怨他恨他,他就是叛国的罪人,这一点你自己要咬死了,听懂了吗?”
谍者,要彻底与家国亲人决裂。
丹阳点点头,霍昀廷继续道:“苍冥使臣虽没有死在你的刀下,但就目前这形势,霍凛不可能与苍冥结盟了,这也算全了淇东的目的。”
他其实很少认真去安慰一个人,无论对待阁中下属,还是对待山门弟子,他向来是习惯训斥的一个人。这番半是宽慰半是严肃的话说完,他低身吻了下她的眼皮。
“丹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要你平安无事,往后无事不可为,我会陪你一起!”
丹阳听得一阵心颤,却不敢去看霍昀廷的眼睛,等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她才抬头说:“呼兰培那些话,不是我真心要说的。”
霍昀廷在她脚踝处上药:“你说了什么,重复一遍我听听。”
丹阳咬唇不肯说。
霍昀廷双臂一撑,将她困在那里,小窗外洒进几缕透明的阳光,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我一心爱慕你,你却不是非我不可,是吗?”
丹阳使劲摇头。
“那你还想要谁?”平日低冷的嗓子此刻如同掺了一把蜜糖,丹阳听得晕晕乎乎的,她抬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在他耳边说:“我谁也不要,就要霍吟曦。你爹好像把你许给我了,我爹呢——”
“你爹还在路上跑着。”霍昀廷把她就地抱起来,二人窝在暖炕上头挨着头,他惦记她青紫的脚踝,抱起一只去揉:“他跑得太慢了,我不想等!但现在可以等,等你暖和一点,我们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