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去,丹阳从牢房迁到一栋神秘的宅子里。
这里住着二十几个女孩子,既有大雍人,也有苍冥人。她们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活得像一群快乐的金丝雀。
丹阳起初以为她们也是哪一方的人质,但后来吃了几顿饭才隐约明白,这根本就是苍冥养在定连的骨仓。为了把少女的骨头养得坚固,一日三餐以骨汤、鸡蛋、牛乳、鱼虾为主。
这天上午,丹阳掀了饭桌,逼着院里的侍卫去叫周子靖。
侍卫听不懂中原话,抽刀横在她脖子上。一个苍冥姑娘过来拦住,两个人嘀嘀咕咕交涉一番,丹阳就被她拽走了。
算起来,丹阳在这里住了三日,一张脸都没记住,对这个善心大发的敌国女子也不领情。
她坐在廊前的栏杆上,背对着她:“我不用你救我,我自己会逃出的。”
“你逃不出去的!”
一口并不算流利的中原话说:“这里戒备很严,我来这里半年了,只见过进来的,还没见过出去的!造鸢的骨头要养好久,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养起来自然更费力。”
丹阳惊住:“你,你知道!”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不慎牵动腿上的伤,但她顾不上疼,连忙问:“你知道自己会被抽去骨头,她们也都知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跑啊!”
“我们为什么要跑?”
苍冥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自愿来的,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我们都是自愿的。”
“为什么——”丹阳语气诧异。
“为了家国与土地。”
苍冥女子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理由离谱,反而还带着自豪:“我们自愿献身,只为苍冥的来日强大昌盛。”
院里还有几个大雍姑娘在荡秋千,丹阳动也不动地盯着她,差点气笑了,皱紧眉头说:“既然你们这么高尚,为什么还要来祸害我们大雍人呢——”
当晚丹阳翻墙被抓,她被关进一间阴冷的柴房里,白日那个姑娘从窗子里给她递棉被。丹阳蹲在墙角冷脸不肯接。
窗外声音细细的:“她们跟我一样,也都是自愿的!她们在外面吃不饱饭,家也被毁了,至少在这里,能填报肚子。”
丹阳知道她说的是那几个大雍姑娘,心头顿时火起:“没饭吃也是你们害的!等我出去了,一定救她们,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
外面的人没说话,只轻轻把被子放在窗台上。
半夜柴房里冻得厉害,丹阳一把将被子扯了过来,从一个牢房挪到另外一个牢房,她觉得自己今年有点流年不利,怎么就跟牢房过不去了?
可自己的八字又天生适合蹲大牢。在平北的时候,霍凛命人好吃好喝地伺候,伙食比在淇东大营吃得还好。到了定连,虽没了之前的待遇,但那个呼兰培也没对她上刑。
之前隔壁刑房有人被剥了皮,嘶叫声响了整整一夜。天亮时,血淋淋的尸体被拖在幽暗的走廊里,丹阳不经意看了一眼,差点没吓死。
这一日上午,周子靖终于来了。
丹阳披头散发的,抱膝靠在墙角,她瞧了他一眼:“到底为什么?”
小破桌上的一盏油灯被点亮,驱散潮湿的霉味,周子靖吹灭火折子:“不是说了吗,为了我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油灯照出两个人苍白的脸,丹阳坐起身子,抄起那盏灯就扔在了他的脸上。周子靖站着没动,热油烫红了他半张脸,一滴滴顺着下巴淌到领口。
丹阳讽刺道:“周家兴于沙场,据说你的祖父周崇周老将军连同一条战船沉入了菩海,死的时候,在甲板上面朝大雍方向跪了下去!你说你为了周家,可周家列祖列宗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周子靖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把脸擦干净:“此一时彼一时,你不用那么阴阳怪气的!丹阳你也该庆幸我降了!否则谁来保住你这条小命。”
丹阳偏头打量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对得起裂荒吗?”
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周子靖捡起来,轻描淡写道:“我在这里也会有属于自己的鸢。”
“可那些鸢再好再强,它们都不是裂荒啊!”
积蓄已久的泪夺眶而出,丹阳哽咽道:“子靖,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别这样,我们一起回去吧,我……我帮你报仇!”
“报仇?”
周子靖毫不客气地反击:“说得真好听!你不顾忌霍昀廷了吗?你要是同他成了婚,那霍凛是你什么人不用我多说了吧!丹阳,死的是我爹我娘我哥哥。”
丹阳捂着一张脸:“那你也不能留在这里啊!”
周颖用一只手点着自己的心口:“我凭什么不能留在这里,此仇若是不报,我死了也不甘心。丹阳,你一心跟霍家的儿子双宿双飞,可有想过我多恨霍凛,多恨霍昀廷!!”
“如果不是看在你我有些交情的份上,我必定杀了你,来报复霍昀廷。”
丹阳瞪着眼睛:“你家的事不是他干的——”
“我知道。”
周子靖在牢房里转了一圈,又走到她面前:“可谁让他是霍家的儿子,丹阳,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苍冥待我不薄,但投诚也得要有诚意!丹阳,我正愁没有平步青云的筹码,你就来了。你说得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就冲这一点,你得帮帮我!”
丹阳手指攥紧一把霉草,磨着后牙说:“你休想——”
话音刚落,她的头发就被周子靖薅住,他逼迫她看向自己,恶狠狠道:“你不帮也得帮!慕图丹阳我告诉你,你只能帮我一个人。”
猝然一声女子的尖叫,外面的侍卫往柴房里探了下脑袋,瞥见这好友反目的一幕,又快速缩回去。
周子靖红着眼圈走了,丹阳独自面向墙壁哭了大半天,待哭得口干舌燥,院子里玩耍的少女们窃窃私语时,她擦干眼泪,整理仪表,施施然站起来。
“我要见呼兰大人。”
周子靖前脚走后,呼兰培后脚就来了。丹阳给呼兰培倒了一碗凉水:“牢中无茶,委屈呼兰大人将就一下。”
呼兰培哈哈笑大笑,端起碗一饮而尽:“我们苍冥没那么多讲究!要论委屈,还是郡主委屈了。”
二人在简陋的柴房里对饮,彼此都没提到周子靖。
呼兰培先开口:“昨日有斥候来报,说是令尊已带着两万神行军北上,郡主若是聪明,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丹阳笑而不语,慢悠悠道:“本郡主请呼兰大人来也是为了回家的事,我想跟呼兰大人做个交易。”
“郡主但说无妨。”
丹阳道:“周子靖之前说,留我是为了你们二人的前程。可登云梯就我一个,你们两位,谁上谁下呢——”
呼兰培不动声色道:“周大人是上官,自然上官先行。”
“他忝居上官,不过是卖国求荣!呼兰大人出身苍冥,尽忠职守许多年,甘心被如此鼠辈压在后头吗?”
丹阳喝了口茶:“实话告诉大人,我与周子靖私交颇深,十分痛恨他的背叛!谁都可以拿我去换前程,唯独他不可以!如今,我可以助呼兰大人拿下藏流阁,但条件是,大人要放我回家。”
“藏流阁?”
呼兰培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道:“为什么是藏流阁?令尊很快就到平北了,我拿你与他交换不是更好吗?”
“但大人能用我向我父王讨要什么呢?”
丹阳笑说:“是他这个离开京城的摄政王,还是区区两万神行军?我这个女儿若是能轻而易举地威胁到他,大雍恐怕早没了!呼兰大人,奉劝一句,我慕图一族乃风骨世家,大义灭亲之辈多如牛毛!
“即便你们在我父王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受外邦胁迫。所以你还不如去取藏流阁,起码我能保证呼兰大人不会失望。”
呼兰培奇道:“你要出卖自己的丈夫?”
“我跟霍昀廷还没正式成婚,他不算我丈夫!”
呼兰培沉思良久,说:“别怪本官没提醒郡主,那霍昀廷不是等闲之辈,你那么做不怕触怒他?”
“他喜欢我,与你们苍冥决裂也是为了我!所以我父王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丹阳说:“我来平北之前,霍昀廷曾交给我一块阁主令牌,藏流阁上下见此令牌行事。如果呼兰大人不信,我可以先把令牌交给你,这样即便霍昀廷不从,你拿着令牌也能为苍冥争到不少好处。”
“当然,如果拿下霍昀廷,那往后苍冥的锻造冶炼就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呼兰培被她说得一时心急:“当真?令牌现在哪里!”
“入霍府前我埋了丰安一处梅林里。”
这一句话让呼兰培又冷静下来。他悄然打量丹阳,这位大雍郡主明显刚哭过,桃子似的眼睛把她不大的年纪暴露无遗,虽强撑着一丝气度,但被囚多日又遭好友背叛,精气神隐约有溃败之态。
她会在骗他吗?这个念头只生出片刻就被想高升的迫切压了回去。她才多大!呼兰培在心底腹诽:何况大雍人多蠢啊。
“既然你都能号令藏流阁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帮你进霍府刺杀?如果是藏流阁出手,郡主也不必来定连做阶下囚了!”呼兰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原因嘛,有两点!呼兰大人事想听公的呢,还是听私的?”
呼兰培微伸脖子:“公的怎么说?”
丹阳瞧着自己漂亮的指甲,开始胡扯:“我是淇东派来的,刺杀苍冥使臣是我入淇东大营后接的第一个军令!我是女子,又担着郡主的身份,淇东军里瞧我不起的人太多了,我想让他们看看我真正的本事。”
呼兰培惊讶:“这也算公的,那私的呢?”
丹阳翻着手掌,故作矜贵:“霍昀廷一心爱慕我,我却不是非他不可。当今陛下跟我青梅竹马,我父王又在谋划立我为大雍皇后,我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举棋不定。不用藏流阁,是不想跟霍昀廷有太多牵扯,万一哪天我真的入了宫,跟别的男人少一分牵扯,也少一分麻烦呗!”
“那郡主把令牌交出去,是打算不要霍昀廷了?”
丹阳抬起头,露出一双灿星似的眸子,对呼兰培嫣然一笑,生生笑出几分风情:“一个男人而已!我堂堂郡主之尊,连天子都嫁得,皇后之位天下哪个女人不想要——”
这话说完丹阳有些心虚,假如霍昀廷在这里,一定会醋得面目全非,她好像已经看到那双蓝眸在狠狠瞪着自己了。
哪天这番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可千万不能当真。
呼兰培摇头晃脑:“唉,我曾听说你们大雍女子最重情字,郡主啊,你怎么跟她们不一样呢!”
“情义哪里比得上生死!遥想当年我朝昭宁帝都能抛下发妻,可见男人靠不住!我舍弃一个男人,既能守住性命,也能守住我慕图家大义,这门买卖,不亏。”
呼兰培上前问:“本官记得,贵国那位殉城的皇后也姓慕图,不知郡主与她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姑姑,我父王慕图权的亲妹妹。”
呼兰培本就忌惮苍冥来的周子靖,原本这佥事的位置是他的。既然这位郡主给了合适的选择,他接着便是!至于丰安城里有没有那块令牌,过去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他起身拍手,唱戏似的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谢郡主,本官受教了!”
定连城内无新春,这大正月里也没些年味,呼兰培带着一队人马拐出巷口,丹阳被关在后头一辆马车上。
还没出城,迎面就遇上了一群拦路人。
两侧的街道快速被包围,周子靖一身大红锦袍,提剑坐在马背上吆喝:“呼兰大人,这是要去那里呀?”
呼兰培嘴上挂着虚伪的笑:“怎么,周大人还真来管我?”
二人势成水火,丹阳的马车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呼兰培骑马带头,用马鞭指着周子靖:“苍冥对你们这群卖国狗以礼相待,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滚——”
周子靖策马两步,高声道:“慕图权已带兵往平北来了!再等几日,我们就可以用他女儿为苍冥谋取大业,呼兰大人此刻转移人质,怕是不妥吧?”
呼兰培挺了下后背:“周子靖,你给我让开!”
周子靖扬起一只手,随手号令身后的人:“所有人听令,把慕图丹阳带回去——”
“周子靖!!”
呼兰培怒道:“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在我面前耍手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这人的中原话说得异常流利,连骂人都骂得得心应手。
丹阳撩开一方车帘,长街上围满苍冥兵,她与周子靖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两对望一眼。
他真的来了,可他们再也不能一起走了。
这一瞬间,丹阳竟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看见周颖也皱了皱鼻子,他们架鸢的都有一双好眼睛。
“周子靖!”
丹阳从马车里出来,强忍着悲痛:“你卖国求荣,卖友铺路!我慕图丹阳真是瞎了眼才会把你当成挚友!今日我就要跟你绝交!我就是死,也断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留在你手里!”
北风在天边盘旋,她今日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衣,肩上连件大氅都没有。突然,丹阳拔下头上的簪子,呲啦划破自己的袖子。
割袍断义,风声立刻哀婉起来。
周子靖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罢他抽剑指着丹阳,连叹三遍好字:“好,好,好!你要跟我割袍断义是吧!”
剑锋一转,他整个袖筒落了下来,残布落在马蹄边很快被风卷走:“那以后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