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互咬了许久,丹阳的脖子上印满了齿痕,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连声求饶:“霍昀廷,我饿死了,还有肉吗?”
那碗汤早就凉了,霍昀廷拢好衣裳,出帐去给她盛热的。
等他回来却被周子靖半路拦住,周子靖像是一只幸存来寻仇的野狼,霍昀廷皱了下眉,一道寒光就扑了过来,周子靖不知什么时候亮出了一把长剑。
霍昀廷躲也没躲,但那剑尖在距离他心口半寸之余的地方,戛然停住。
周子靖声音晦涩,“你,你怎么不躲开?”
霍昀廷极其傲慢,“凭你,我还用躲?”
周子靖手腕在抖,拿剑指着他,“霍凛杀了我全家,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霍昀廷思考了片刻,道:“没有。”
连句节哀都没有,周子靖睁大眼睛,仇恨再次爆发。他愤恨道:“霍六,我念你曾是我的掌教,本想饶你一回,可你冷漠无情,跟那霍凛根本是一丘之貉,你这样的人,不明白丹阳究竟看上你哪里!”
霍昀廷单手端着给丹阳的热汤,闻言一脚踢在周子靖的胸口上。他人倒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却被霍六一脚踩住,怎么都动弹不得。
周子靖脸涨得通红,仰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你,你要干什么!”
霍昀廷靴尖点在他的胸口上,微微俯身,松垮的领口处露出几个牙印:“你方才,说什么?”
周子靖恼羞成怒:“你跟霍凛是一丘之貉!”
“不。”
霍昀廷淡淡道:“你说丹阳看上我什么?你跟她关系不错啊,操心操得也不少。”
“你……”
周子靖在地上扭曲挣扎,可霍昀廷的一只脚重于千斤,压得他胸骨欲碎。他在那一贯无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活气,霍昀廷话里话外满是酸味。
他便存心道:“我跟丹阳情同手足,你……你管得着吗?啊!!!”
随着一声骨裂,那只靴子碾上周子靖的胳膊,直接给人踩到骨折。
周子靖疼得惨叫出声,额上冒出层层的汗水,满地打滚之时就听见霍阎王不轻不淡道:“手足?这下不是了。”
次日一早,丹阳来找军医换药,遇到同样吊着只胳膊的周子靖。两个人碰面,谁也没好意思先说话,还是丹阳先打破沉默:“你的手怎么了?”
她没记得他那天受伤啊。
周子靖断一回手,心里那点报仇的冲动已然平静,他没精打采道:“掌教踩的。”
“霍昀廷?”
周子靖点了点头。
丹阳奇怪道:“他踩你干什么,你们两个打起来了?”
周子靖又点了点头,明显一个字都不想说。
丹阳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看他日渐消瘦的面颊,又望了一眼他吊在胸前的手臂。
“咱俩加起来在他手里走不过三招,天上如此,地上也一样。你去找他麻烦,简直自讨苦吃!你又在他面前提霍凛了吧?霍昀廷多讨厌霍家人啊,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这手……自找的。”
周子靖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又不好跟她解释,只道:“跟霍凛没关系。”
丹阳不由追问:“那跟谁有关系?”
周子靖瞧了她一眼,目光微微惘然,他吞吐道:“丹阳,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没当真吧?”
丹阳疑惑道:“哪些?”
“就是……我说我们不做朋友了。”周子靖结结巴巴,歉疚嗫嚅了半天:“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对不起。”
丹阳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当真,你以为我傻吗?我们可是过命之交,放眼整个飞鸢卫,还有比鸿烟与裂荒更默契的鸢吗?我能因为你一句气话当真,笑话!!而且我也有错,明知道你们家……”
她欲言又止:“总之,这事算我对你不起,你在淮州城外还救了我。子靖,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一定还。”
周子靖吊手望天,眼珠一转:“丹阳,你现在就还了……”
丹阳离他远了两步,甚至想掉头就走:“你不会,想让我找霍昀廷帮你打回来吧?”
周子靖默不作声,但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贼心不死。他支支吾吾道:“那个,广玉……到底说亲了没?我昨晚还梦见她了。”
丹阳的脸瞬间垮下,狠敲他的胳膊,军医营里的惨叫一连传出好几里地。
“丹阳,丹阳我错了,我跟你开玩笑呢!疼疼疼……”
“周子靖,你当癞蛤蟆上瘾啊!!”
霍昀廷这次来淇东,一是为了看丹阳,二是为了给淇东送些东西。主帅营内,一箱子火铳码得整整齐齐,丹阳跟颜芷既新鲜又遗憾,新鲜的是,藏流阁这箱火铳与从前那些略有不同,改设了更长的身管和更小的口径。
遗憾的是,火铳一向被军中人所鄙夷,因为其管身沉重,射程不远,无法连发,准头还不足。
禁军也增设神机营,火铳由墨霞山提供,但到现在,神机营在京师守备三大营里已经是可有可无了,甚至还不如飞鸢卫的风头足。
丹阳挑一支,她单手提着,竟也没觉得太沉,仔细一看,原来材质也改了,更增加了准星跟照门。
霍昀廷在旁边剥栗子,道:“光看有什么用,上手试试。”
颜芷出帐放了一铳,只听嘭一声,天上啪嗒掉下一只大雁,嘭地又一声,竟连弹丸都不用临时装。
“不错啊!”
丹阳连连喝彩:“射程远了不少,也不用麻烦地装弹丸,但颜掌教用弓更趁手,别说一只雁了,五六七八只也不过举手的事,这火铳的意义……大吗?”
霍昀廷还在剥栗子,说:“当然不是为她,是给所有淇东军的。淇东军内光步兵就分几大类,弓箭手之外,其他将士未必能一箭击空。火铳于臂力不足的人而言,远比弓好用,射程也比弩机更远。”
“世道变了,西夷诸国交战火器在军中占比近大半,如果大雍不能与时俱进,迟早会重现当年的悲剧。这批火铳先给淇东军练手,我派了几个机甲师去西夷,下一批火铳还要接着改。”
“新一批也给我们用吗?”
帐门掀开,颜芷扛着火铳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大雁:“丹阳,我们中午喝大雁汤吧,改善伙食。”
“你自己喝吧,别拉上她。”
“……我也想喝。”
军中多日不见荤腥,有些将士私底下都烤老鼠吃,丹阳可怜巴巴地凑到他身边,一开口就被塞了颗栗子。
霍昀廷道:“喝什么喝!那东西多脏,中午烤鹿肉给你吃。”
栗子烤得绵软香甜,丹阳两腮一鼓,说话含糊:“淇东近二十万大军,这得多少火铳啊!我们现在没钱,连颗栗子都吃不起,更买不起藏流阁的东西。”
霍昀廷细细剥开栗子上的一层棕皮,填到她嘴里:“买不起就先欠着。”
火铳一事,得颜雨霖来拍板。
颜大帅一进帐就察觉出不对劲,慕图家那个小郡主都快挂在霍昀廷身上了,霍六居然没翻脸,还温温柔柔给人剥栗子。
丹阳完全忘了这回事,她现在吊着一只手,做什么都不太方便,霍昀廷一个喝茶都要人跟着伺候的主儿,只能亲自来伺候她。
颜雨霖的视线往这边撇了不下十次,终于才轻咳一声:“火铳的事,阿芷跟本帅说了……吟曦,咳咳……吟曦?”
霍吟曦正在给丹阳喂水。
“……吟曦?”
霍吟曦正在给丹阳擦嘴。
营帐内的气氛凝结,颜芷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你俩能不能注意举止,长辈都来了。”
丹阳蹭地从霍昀廷大腿上滑下来,恭恭敬敬,乖乖巧巧,挺直身子一边儿站好。
颜雨霖老脸一紧,连称呼都改了,道:“还劳烦少阁主给报个价。”
霍昀廷道:“价就先不报了,报了颜叔也给不起,就先打个欠条吧。”
藏流阁那么多年了,从无这样的先例。
他霍昀廷做生意更是先看钱,再供货,猛然来一个态度大拐弯,颜雨霖一时想不明白原因。生怕自己答应之后,霍六坐地起价,或者提什么比钱更重要的条件。
可思来想去,颜雨霖实在没想到淇东有什么值得藏流阁惦记的。
莫不是……慕图权的宝贝女儿还在规矩站着。
霍昀廷看出颜大帅的顾虑:“颜叔不必担心,我来就是要助淇东一臂之力,没办法,你们跟苍冥这样一直打,都碍着我海上的船了。”
颜雨霖望向侄女,似在寻求她的看法,论起来,颜芷跟霍昀廷的交情要远远胜于他。
颜芷点了头,颜雨霖这才放心。
一张欠条签字画押,走出帐外,颜大帅还频频回头,他压低声音问颜芷:“他俩这是?”
颜芷也压低声音:“叔父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好上了。”
颜雨霖大惊小怪:“什么,那慕图权没气死啊?”
“估计也差不离了,陛下都十五了,后位空不了几天,慕图王本来一心想女儿入宫的。谁知道,霍昀廷横空插一脚,叔父……”
颜芷说:“他今日这一出,难道是因为丹阳在咱们淇东?”
“不像。”颜雨霖说:“更像冲着慕图权去的。”
颜芷不太懂:“这怎么说?”
颜雨霖道:“北方反了一个霍凛,西边跑了一个沈青锐,眼下陛下忌惮世家,连自己的叔叔都防着。藏流阁在这个时候选择淇东,今天是火铳,明日就可能是军粮,后日呢?长期以往,陛下会怎么想,他慕图权又会怎么想!”
颜芷皱眉说:“叔父的意思是,霍六在逼慕图权认清局势,好把女儿给他?”
“没错。”颜雨霖笑了笑:“我就知道,这小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但这些火铳他敢送,我都不敢收,还是先知会王爷一声吧!”
淮州一战,丹阳在淇东扬了一回名。她逃离鬼头鸢包围圈的事,连苍冥驻淮州的飞鸢大营都议论了小半个月,听说有人立刻就猜出她是霍昀廷的弟子,因为那飞法一模一样。
淇东的上空,短暂太平了些日子。
唯独霍昀廷不满意,丹阳手还伤着,没法再加练。他硬是逼着她用另一只手抄了二十遍《鸢行录》,写完那天晚上,她手指抖得连茶杯都握不住。
霍昀廷一页页看完,丹阳战战兢兢喝水。
灯火淡淡,案前茶浓。
等他检阅完,丹阳放下茶杯,殷切望着他,道:“可以了吧?以后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凶,我看那些话本子上,都是郎情妾意,赌书泼茶的好故事,从没人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
霍昀廷叠着纸,一抽茶案:“少看些乱七八糟的。只要在天上我就还是掌教,谁跟你郎情妾意,凶?我还没罚你。”
丹阳微一歪头,道:“你这不是罚过了。”
霍昀廷一摆脸:“慕图丹阳!!”
丹阳转身往床榻走,背对着他哼了一声:“掌教??掀人家盖头的时候怎么不……”
后面的话陡然消失,丹阳无端承受着身上的重量,她侧脸压在被褥里,听见霍昀廷埋在她的颈部间,轻喟一声。
“是啊,盖头都掀了,你父王到底对我何处不满意。”
丹阳被他罩在怀里,笑盈盈道:“现在不是掌教了?”
霍昀廷嗯了一声,鼻音微沙:“落地了。”
海面上刮起东风,几艘漂洋过海的粮船顺风而行,眼看就要逼近海岸。周子靖在天上盘旋,趁着风向,对着船头轰下一颗焰弹。
鸢群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海上炸起的狂浪冲得粮船摇摇晃晃。
就在这时,东风转南,一艘悬挂大雍军旗的战船威武来袭,颜百川举着令站在船头上:“全军出击,今夜咱们吃顿好的!!”
粮船上的护卫不多,没半个时辰就被全部歼灭。颜百川进入船舱,搜粮的千户就露出惊恐的表情:“将军,这……这怎么回事!”
船上的粮袋一一打开,每一袋里装的都是沙土。
颜百川不信,立刻跑出去瞧另外几艘船,整个海上从苍冥运来的竟然全是沙子,一粒米都没有。他气得大喝:“不好,中计了。”
沿海往西是一片树林,丹阳做山匪装扮,身后跟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兄弟。忽然,她在小道上立住,不足五十人的队伍同她一起驻足。
树林中有悉悉簌簌的动静,而后一群苍冥军举刀冲出来,丹阳的队伍当即作鸟兽散。扮成土匪的淇东军演技颇好,一边跑,还一边从身上掉出无数金银珠宝。
原本在打仗的苍冥军一下被财色迷住眼,纷纷捡拾哄抢起来。
丹阳带头跑出树林,绕着山路转了一大圈,从林子另一侧包抄过去,而颜芷则带人在对面设伏击。藏匿在林中的苍冥军悉数现身,激烈的厮杀就地展开。
丹阳举令旗布阵,刀枪剑戟齐齐刺来,淇东军的盾牌围得密不透风。
对面领头的是个长着三角眼的年轻男人,他用苍冥话说:“中路出击,要活抓那个举旗的小姑娘!!以后她就是我的了。”
他嗓门太大,不想惊动了远处高地上的一只老虎。
霍昀廷单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举起新改的火铳对准那人的脑袋。砰地一声巨响,苍冥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主将的脑袋凭空少了半个。
颜芷在树林里收获颇丰,推出的粮车足足有三十多辆。
丹阳打完后直径跑到高处去找霍昀廷,她捧着一大把金饼,双眼放光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劫粮大军分为海陆两方是颜芷的主意,怕的就是苍冥人声东击西地使诈。但田顺良始终不同意他们主动招惹苍冥,颜大帅只给了他们几十人。
丹阳带三十人装作土匪先诱敌,颜芷带着剩下的四十人设伏击。为了迷惑苍冥军的视线,霍昀廷特意在他们每人身上放了金银财物。
他把她拉到马上:“当然不是,赶紧扔了!捧着假的多没意思,回去找真的给你垒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