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回到禹王府,一路都在掂量该如何开口。萧琢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人,尤其涉及出兵之事,他向来谨慎。
她推开书房门,萧琢抬头见她神色凝重,以为谈判不顺:“和霍六没谈成?”
“谈成了。”丹阳走到书桌前坐下,“他答应禹南可以自备材料,连工费也免了。”
萧琢面露诧异,这完全不像霍昀廷一贯的风格,他从不做赔本买卖,更不可能中什么美人计。他皱眉提醒:“可禹南没有云纹铁。”
“这个我想过了,”丹阳语气认真,“十二叔,沧州城外的绵羊谷里就有,储量不小,起码上千斤云纹铁。若得手,足够装备您飞鸢卫的全部精锐。”
萧琢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要我去打绵羊谷?”
“苍冥人在那里立足未稳,防守远比淮州薄弱。若我们出其不意、速战速决,得手机会很大。不仅能省下大笔军费,更能挫一挫苍冥的锐气,让他们不敢再小看我们。”
“条件呢?”萧琢直视着她,“霍六怎么可能白白让我占这个便宜?”
丹阳如实回答:“他要分走三成铁。”
萧琢轻笑:“三成?我们出兵、冒险,他藏流阁坐享其成,还白赚一份人情。”他顿了顿:“遥遥,这主意到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霍六的算盘?”
丹阳语气有些不自在:“确实是我的主意。您之前说军费紧张,而这确实对我们有利……”
“有利,但也冒险。”萧琢打断她:“苍冥在沧州再少也是正规军,禹南刚平定赤哈骆河没几天,为了一批铁矿主动向苍冥开战,若引来大军报复,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他语气转冷:“霍昀廷就是吃准我绝不会同意,才给你开出这般空头许诺,他倒聪明,推你出来做这个马前卒。”
丹阳不愿放弃,她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了。
“十二叔,如果能加强我军装备,冒点风险也值,我们可以周密计划……”
“不必再说,”萧琢心意已定:“禹南的兵力不能用在火中取栗上,你出去吧。”
丹阳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望着萧琢不容置疑的神情,她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咬唇行了一礼,转身退出。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廊下的风吹得人发冷,低头走着,差点撞上一人。
“丹阳,怎么这副样子?殿下又训你啦?”
周子靖一身轻甲,笑嘻嘻地抛着一个红苹果。
丹阳勉强笑笑:“你怎么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听说你回来了,正想找你报喜呢!”他掩不住兴奋,“听说了没?淇东又打胜仗了!颜掌教带队,端了苍冥一个辎重营,真是漂亮死了!”
“淇东赢了?”丹阳眼睛一亮。
“那可不,现在那边士气旺得跟什么似的!”周子啃了口苹果,含糊地说,“颜掌教真是厉害,比好多男人都强……”
丹阳没再听后面的话,一个念头如春笋破土般冒了出来。
萧琢不愿动用禹南兵力,是怕引火烧身,但颜芷在淇东,本就与苍冥人打得火热。
她一把拉住周子靖:“子靖,帮我个忙,替我送封信给颜掌教,要快,务必保密。”
周子靖见她神色锐利,重重点头:“放心,交给我。”
丹阳转身奔向自己卧,铺开纸笔,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
她将计划一一写下,最后凝重地添上一句:“颜掌教,此地为苍冥命脉所在,若能截断,功在长远。霍昀廷已应允得铁后为禹南无偿锻造军械,此事于我极为重要,我亦可从中周旋,为淇东争利。盼助。”
墨迹吹干,她将信仔细封好。
颜芷的回信比丹阳预计的更快,与此同时,另一封信也送到了萧琢手中。
丹阳并不知道颜芷在信中具体说了什么,只听说一向温和的十二叔读信后直接去了校场,发了好大的火,接连好几个将军都被他摔进了沙坑里。
等他回到府中,丹阳被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漫着一股酒气,丹阳有些忐忑地唤道:“十二叔。”
萧琢眼底泛着血丝,揉了揉眉心问道:“你给颜芷写信求助了?”
丹阳手指绞在一起,老实点头。
一阵沉默压得人透不过气。
丹阳心里愈发愧疚,低头认错:“十二叔,对不起,我甘愿受军法处置。”
她转身要走,却被萧琢叫住:“遥遥。”
他语气缓了些,说道:“收拾一下,和周子靖驾鸢去趟淇东。颜芷信里说,她需要两个鸢兵协助攻打绵羊谷。你和子靖在淇州求学,去帮她正合适。”
丹阳站在门边,逆光中看不清萧琢的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很差,颜掌教的信里绝不止说了这些。
果然,萧琢又低声开口:“还有,帮我带件东西吧。”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轻轻推到桌边,目光低垂:“这是她当年落在江禹的。如今,物归原主。”
丹阳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一封信竟牵扯出这样的旧事。
“十二叔,对不起,”她已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不怪你,”萧琢勉强朝她笑了笑,“是我的问题。”
丹阳握紧玉佩,萧琢再次叫住她:“遥遥,你很喜欢霍昀廷,是吗?”
她脚步一滞,认真想了想,郑重地点头。
萧琢苦笑了一下:“别学我。”
三日后,丹阳和周子靖手持禹王亲签的调令出发。两人都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压抑已久的斗志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一路上兴奋得不得了。
从江禹到淇州,飞鸢中途休整一夜,次日黄昏,他们顺利抵达淇东大营。
颜芷早已等候多时,与萧琢的沉郁不同,她一身轻甲,手提红缨枪,英气飒爽。
丹阳与周子靖从升鸢台跃下,上前行礼:
“禹南飞鸢卫,慕图丹阳。”
“禹南飞鸢卫,周颍。”
二人齐声道:“参见少帅!”
颜芷对他们前头冠着的名头充耳不闻,笑着迎上前:“都是淇州走出来的好子弟,这次有劳你们了。”
简短寒暄后,两人接过淇东军的腰牌,正式入营。淇东飞鸢卫规模不小,拥有两百多架飞鸢,但指挥使半月前战死,整个大营仍笼罩在低沉气氛中。
据说新任指挥使不满颜芷是女子,屡次借故推诿调令,甚至曾当面让她早点嫁人,别掺和男子的事。
颜芷也没跟他客气,直接绕过他,从禹南请来了援手。
丹阳同为女子,不便住飞鸢卫大营,夜间被安排与颜芷同帐。
夜深人静,丹阳犹豫半晌,还是掏出那枚玉佩递过去:“颜掌教,禹王殿下说,这是您当年落在江禹的。他让我带来,物归原主。”
“好。”颜芷面色如常地接过,随手收进匣中,拍了拍她的肩:“多谢。”
丹阳表情有些不自在,颜芷笑了笑:“怎么,有话想说?”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您和十二叔……”
“都是过去的事了,”颜芷语气爽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在禹南大营待过两年。萧琢那时样样出色,长相、性情、武艺无一不好,我情窦初开,自然就动了心。”
她说着朝丹阳眨眨眼:“就像你喜欢霍昀廷那样。”
丹阳抿嘴一笑,没有否认。
颜芷继续说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跟他注定走不到一起。”
丹阳像是遇到知音,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路不同,就不必强求。”
颜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难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如此通透,心疼之余又感到欣慰。但她转念一想,忽然察觉不对:“可你和霍昀廷的情况与我们不同。怎么,他没去江禹找你?”
丹阳一愣:“见是见到了,可他不是为生意去的吗?”
颜芷顿觉失言:“他没告诉你?”
丹阳茫然:“告诉我什么?”
颜芷轻叹一声,拉她到沙盘前坐下,语重心长道:“他关闭了在苍冥、斡仑两部的全部锻造工坊和货栈。丹阳,你一向聪明,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丹阳彻底怔住了。
恍惚之中,想起那日醉酒,似乎有人在她耳畔低声说要改道了,叫她去接。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醉后的梦,从没想过,那晚真的是他。
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咚咚地撞着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身在淇东,她真想立刻冲到霍昀廷面前问个清楚。
可冷静下来,担忧又悄然浮起:藏流阁能发展到今日,多少是趁了乱世的便利,各方势力纠缠、无暇他顾,才让这支江湖力量悄然壮大。
若是有人主动打破这微妙的平衡,该怎么办?
丹阳觉得霍昀廷这一步实在太过冒险。
颜芷在一旁瞧她脸色忽红忽白,不由笑问:“怎么,你这是在担心他?”
丹阳皱起眉头,小小年纪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不该这样冒失,万一……”
颜芷瞪大眼睛:“丹阳,你该不会是对霍六和藏流阁有什么误解吧?”
事实上,藏流阁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光靠乱世机遇,更凭借精密的谋略。
这些年来,苍冥、大雍与斡仑三部虽时常争夺疆土,却从不敢轻易动藏流阁。只因谁先出手,谁就可能面临兵械断供之危,被对手趁势压制。
大雍有墨霞山,不算完全受制。
苍冥虽然技艺不俗,输在疆域狭窄、资源匮乏;斡仑则沉迷于模仿大雍文化,将全族心力都倾注在琴棋书画、瓷纱茶香这些风雅事上。
这两部的兵械,至少一半要靠藏流阁供给。
也因此,在交易之中,藏流阁得以清晰掌握他们的资源储备、兵力动向,甚至各部之间的矛盾。
而霍昀廷做生意,向来不讲绝对的公平。他会通过控制出货、调整品类,不着痕迹地维持两边势力的均衡,从而保全自己。
一旦苍冥南下势头太猛,就暂缓对其兵械的供应;要是斡仑劫掠过频,那就卡住他们的补给。
这一招,霍昀廷从十三岁起就开始用了。时至今日,他十九岁,或许,是时候玩点新花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