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伏在刑凳上,刚认命,霍昀廷的声音就直直撞了过来。
她浑身一僵,扭头望去,四道视线猝不及防在空中短兵相接,她仓皇垂下眼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霍昀廷看见了她刻意的闪躲,却全然无视,大步流星穿过人群。
几个机甲师紧随其后,周围的士兵无人上前阻拦。
霍昀廷径直停在萧琢面前,无视对方压低的眉心:“萧若白,听清楚了,禹南三城七州,你动她一根头发,我拆一座城,你再敢打她一棍,我保证让你禹南一砖一瓦都不剩。”
萧琢的眸色变得极其危险。
霍昀廷扬起下颌:“机甲师就在这儿,你们禹南军,如果还想从藏流阁得到任何军械补给和图纸消息的话,最好重新考虑考虑所谓的军法。”
说完,他再不理会萧琢,转而对丹阳说:“起来。”
丹阳把脸死死贴在凳面上,一副装死到底的架势。
霍昀廷的火气蹭一下就冒了上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怀里的人儿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下弹起来,速度活像只受惊的蚂蚱。
霍昀廷被她这激烈的反应气到,毫不犹豫手一扬,顺着她弹跳的力道就把人扔了出去。
丹阳踉跄两步才站稳。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瞪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她也垂着眼不看他。
对峙了不过两三息,霍昀廷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演武场上的喧闹,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急促的脚步里。
“霍昀廷?”丹阳小声叫他。
“嗯。”
熟悉的墨竹清气混杂着他身上干净爽利的气息萦绕在身边,丹阳被他拉得跌跌撞撞。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她又开口:“你…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对他吗?”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路旁。
霍昀廷先一步跃上车辕,回身将她拽了上来,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
他坐在对面,眼神淬冷:“我为什么要问?就算你今日当场杀了他,也不过一条命而已。”
他这副全然偏袒的姿态,像滚烫的炭火投入心湖,可给丹阳带来的不是暖意,反而是细密的针刺,扎得她收紧自己,默不作声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霍昀廷将这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问:“你躲什么?”
丹阳欲盖弥彰:“我没躲。”
霍昀廷冷笑:“慕图丹阳,你不是怕我吃了你吧?放心,你之前的话我一个字没忘。”
丹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只好闭上眼装睡。
车轮辘辘前行,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意识没有沉入黑暗,将她清晰地拉回四年前。
四年前,丹阳刚满十三岁,为了学鸢,在慕图权跟前软磨硬泡了无数日子,终于满心雀跃地去了墨霞山。
那时的曹望森,是飞鸢斋的斋长。
最开始,他对她极好,关怀备至。丹阳虽自小性子跳脱顽劣,但身边从不缺喜爱她的人,所以她最初也喜欢这个像兄长一样的斋长。
她怎么也没想到,人性里的恶会这样**裸地砸到她面前。
这个曹望森还有一个身份:先帝宠妃曹惠妃的同族兄弟。
昭宁劫难时,先帝仓惶出逃,身边带的就是曹惠妃,后来先帝回京,曹惠妃被以祸乱宫闱的罪名赐死,曹家因此恨上了慕图家。
曹望森当时若是明着刁难她,以她的脾气,或许还能争上口气,不至于记恨至今。
可他没有。
他永远在人前温和有礼,挑不出错处,人后用隐蔽到近乎完美的手段,让她在飞鸢斋的日子举步维艰。
能在墨霞山求学的人都不傻,曹望森斋长的身份足以让那些善于攀附,又对慕图家权势心怀不满的人闻风而动。
于是,偌大个飞鸢斋,至少有一半人加入对她的孤立之中。
推搡、嘲笑、往她的背囊里偷偷塞东西……各种整人的花样层出不穷。
那时丹阳才十三岁,远没现在这般机警厉害,又背着摄政王府千金这个沉重的身份,遇到欺凌,往往只能默默忍下。
周子靖曾经好奇她怎么能在老鼠成群的禁闭室里睡得那么安稳。
那是因为在墨霞山头几个月,她的被褥里被塞老鼠是常有的事。
第一回,她吓得尖叫,整夜缩在角落不敢睡。后来次数多了,她能面无表情地把老鼠提溜出来,捏着尾巴尖,评判哪只胡须更长。
这种被阴云笼罩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
有天黄昏,曹望森来找她,说是新排布了一套机关阵,非常精妙,特意带她这个悟性高的先去见识见识。
整个斋里几乎没人愿意跟她玩,孤独像虫子啃噬着她,难得曹望森还记得她这个不被待见的同门。
丹阳心中毫无防备,满是对新机关阵的好奇,兴冲冲地就跟了他去。
可她刚踏进石阵,厚重的石门就轰然落下,锁死的声响惊得丹阳回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门外曹望森那张掺杂着快意的脸。
石阵内,机括声响如同催命符。
整整一天一夜,丹阳拼了命地闪躲,待到掌教察觉到不对时,她浑身是血,力气耗尽。
最重的伤在手臂,躺了两个月才能勉强抬手,太医一度担心她这辈子还能否再架鸢……曹望森欠她的这份债,日日夜夜刻在她骨头里。
所以,今日在演武场上,她并非失误,如果时光倒流,她依旧会毫不犹豫,这是曹望森应得的。
巷口拐弯,禹王府的大门已然在望。马车刚停稳,丹阳睁开眼,急急起身:“到了!”
霍昀廷的脸绷得死紧:“我前脚把你捞出来,你后脚就赶着回去继续挨打?”
丹阳回头看他:“演武场上伤人是我失手,禹南军军纪严明,该罚。”
霍昀廷带着浓浓的讥诮:“在淇州你翻墙砸门,惹是生非的本事可大得很,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懂规矩?”
丹阳被堵得一时语塞:“那…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霍昀廷上半身前倾。
通体的压迫感让丹阳脱口而出:“你的规矩跟十二叔能一样吗?”
但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霍昀廷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哦,合着我的规矩都是放屁,你只认他萧若白的规矩?不守他的规矩你就混不下去是吧?”
他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啪一声展开:“行,那就说说我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慕图丹阳,看清楚,这个月的账,该还了!”
丹阳被戳到眼前的东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夺:“……你?!这…怎么在你手里?!”
她劈手抢过,飞快地扫过墨字印章,这正是她当日在鬼市签下的那张印子钱契据。
丹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那家机甲铺子…是藏流阁的产业?”
霍昀廷双臂环抱胸前,一字一顿:“所以,还钱。”
丹阳急道:“不是说好月底吗?”
“说得好像到了月底你就有了钱似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懊悔淹没了丹阳,她本想和霍昀廷彻底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没成想,这印子钱够她还一辈子的。
她垂头丧气地下了车,霍昀廷亦步亦趋地跟着。
丹阳停步回头:“你……你不会是想把我欠钱的事,捅到我十二叔那儿去吧?”
霍昀廷绕过她往里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聊?”
这时候,王府的老管家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少阁主,王爷传信来让您先在花厅候着。”
老管家显然很在意霍昀廷这位贵客,看来逼债只是顺带,他此行应该只是来找萧琢的。
果然,没过多久,萧琢便回了府,步履匆匆地朝花厅走去。
厅门合拢,隔断了里头的谈话声。丹阳自知闯下大祸,自觉走到书房外,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花厅内,萧琢的脸色比方才在校场上只冷未减,霍昀廷气定神闲地坐着,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
茶水氤氲的热气中,王府侧妃叶氏娴熟地烹煮着新茶。
萧琢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叶氏默契会意,带着厅中几名侍女,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厅内只剩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
霍昀廷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依旧端着一副主人般的从容气派。
萧琢的眼神复杂地落在他身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千里迢迢赶来江禹,是为了遥遥?”
霍昀廷道:“我养的老虎丢了,听说是跑到你这禹王府了,没办法,只得亲自来抓回去。”
这话里的机锋,两人心照不宣,何况霍昀廷巴不得天下皆知。
萧琢直接点破:“但你应该清楚,她是慕图家的郡主,慕图权是铁了心要把她送进宫的。”
“她现在不还没进去吗?”
霍昀廷坦然地迎上萧琢的审视:“况且有你这个皇叔在,这个宫,她没那么容易进得去。”
萧琢面沉如水:“本王是拦着不假,可这事是慕图权铁了心要办,我又能阻拦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直到他宝贝女儿过了年龄嫁不出去?”
“再者,圣上与遥遥从小一处长大,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倘若陛下当真属意遥遥,本王这个做叔叔的,难道还能强拆鸳鸯不成”
霍昀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毫不掩饰笑出声儿来。
他笑得萧琢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愠怒:“霍昀廷!你笑什么?”
霍昀廷嘲弄道:“在我面前就少说这些弯弯绕绕了,慕图权和龙椅上那个不成器的小皇帝的分量,跟得罪我藏流阁,孰轻孰重,禹王殿下,你算得清的!”
萧琢冷冷道:“少阁主,明人不说暗话。”
霍昀廷桀骜不驯的劲儿更加张扬,他轻描淡写道:“她弄坏的那架飞鸢,我藏流阁赔了,今年的新品随你挑,至于被她打折了腿的那个,活着还是残了,都算是我向你禹王殿下买下条命!”
一架顶尖飞鸢的造价绝非小数。
萧琢一双圆眼危险地眯成细线,锐利地打量霍昀廷,但对方眉宇间那份浑然天成的轻狂与笃定,实在不像信口雌黄。
他这才想起先前在玉霜楼,霍昀廷那句遇人不淑。当时他只当是影射他和颜芷,莫非说的竟是遥遥?
这个念头吓了萧琢一大跳。
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沉吟良久,不动声色地向前探了一步:“少阁主好大的手笔。只是,我禹南飞鸢卫精锐的性命,恐怕不是你藏流阁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好说。”霍昀廷随意轻巧:“今年禹南军的机甲装备,连同飞鸢战船的定期修缮养护,按最便宜的市价算,八折。”
瞬间,萧琢肃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动。
阴云布满天空,丹阳笔直地跪在青石板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上来。
叶氏来过一回,让人给她披了件蓑衣。
入夏的天气最是善变,白日还是朗日晴空,傍晚时分,暮色被大片阴云吞噬,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密密斜织的雨幕。
酉时刚过,王府各处次第点起了灯,昏黄的光在雨中晕开,萧琢裹着披风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雨势越来越大,丹阳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
萧琢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营中军医回报,曹望森的腿骨粉碎,即便接上,后半辈子也注定是个废人了。慕图丹阳,你还有什么可说?”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丹阳挺直脊背:“伤人失手,丹阳认罪。但丹阳……不明其罪。”
“放肆!!”萧琢怒吼道:“看来那五十军棍没落到身上,你是真当本王不敢动你?!”
丹阳没有丝毫辩解,深深俯首:“殿下明鉴,无论何种惩处,慕图丹阳绝无怨言,甘愿领受!”
“你的罪,又何止这一桩!”
雨丝被风吹着,斜斜卷入廊下,一直侍立在侧的叶氏忙撑开伞,为萧琢遮住风雨。
萧琢道:“本王问你!你与那霍昀廷,究竟是什么关系?”
风雨骤急,丹阳的头发被雨水冲得完全散开,几缕乌黑狼狈地贴在她的额角:“他……从前是我在淇州墨门的掌教。”
“仅此而已?”萧琢语调拔高:“可他霍昀廷不是这么说的!!”
一股窒息的闷堵感压在丹阳心口。
“他说……”萧琢望着越下越大的雨,觉得复述那些话实在令他极度丢脸。
他忍着牙疼重复:“他说你对他骗财骗色,始乱终弃!他霍昀廷遇人不淑,你慕图丹阳欺人太甚!”
丹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血色唰地褪尽,难以置信地从地上跳起来。
“他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