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十年除夕。
平阳侯府世子夫人带着小公子入宫赴宴,双双失足跌入太液池身亡。皇上听闻后悲痛万分,一连病了好几天。
为安抚亡魂,朝廷下旨:晋封平阳侯霍凛为平国公,世子夫人按县主规格下葬,小公子追封为县公。
朱雀大街的尽欢楼里,酒客们围坐一团,议论不休。
“说是失足,谁信?高门大户的世子夫人出门,身后哪次不跟着四个嬷嬷、六个丫鬟,怎么可能让小公子靠近水边?”
“嘘,小声点!你没见平北那边的动静?昨天西市聚着的那些军爷,个个腰上佩着霍家的虎头符,那可是霍凛的私兵!朝廷这时候给霍凛晋爵,哪是安抚,分明是怕他动真格。”
邻桌的谈话声零零碎碎飘进霍昀廷耳中。他面前的酒盏已经空了,拎起一坛须尽欢,重新斟满。
须尽欢,长京这酒,名字起得软,入口比春来江更烈。
“平北人哪个不服霍凛,”有人接话,“前阵子朝廷克扣北境粮饷,霍家直接开了自家粮仓,给将士发了米,冬衣也是霍家布庄连夜赶制的。听说将士家里有红白事,霍凛还亲自派管家送银钱。那地方的人,如今只认霍家旗,早不认朝廷的龙旗了。”
“可不!要说四方世家里,属霍家最有钱。”另一人压低声音,“我远房表哥在平北驿站当差,说霍凛的私库里,单战马就养了三千匹,上个月还从斡仑换了二十车黄金。”
咚的一声,霍昀廷把酒坛顿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他嘴角挂着一抹凉薄的笑。
有钱?霍凛当然有钱。
坐拥一座金矿怎能没钱?这几年,他的商队不断从关内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绸缎茶叶,就为和斡仑交换苍冥的军报。
霍家的银库大得能跑马。
平北大营的将士们离心朝廷、亲近霍家,再自然不过。十年里,朝廷换了三任户部尚书,没一任不克扣四方粮饷,而霍凛年年自掏腰包填窟窿,将士们把朝廷的刻薄记得清清楚楚。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霍凛有野心,去年秋猎,霍凛派心腹前往斡仑联络部族,用五十车瓷器换回盟约,私兵营里的教头,都是当年随他打天下的旧部,听说连夜里操练的口令都换了。
这一次霍明廷妻儿横死,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由头。今年这个年,霍凛这场戏,怕是唱到**了。
邻桌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霍昀廷拎起空酒坛。
楼下长街车水马龙,他足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翻身跃下,在一片低呼声中,稳稳落在街心的马上。
“驾!”
马鞭一甩,马儿踏雪疾驰,风擦过衣角。
霍昀廷回头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旋即扯紧缰绳,转头看向慕图王府。
丹阳困在房里翻了会儿书,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侧脸压着摊开的书卷,墨迹洇在皮肤上,印出一排浅浅的黑痕。
慕图权为女儿选的这处闺楼位置好,冬暖夏凉。即便窗户被木条封着,日光也能从缝隙间斜斜地透进来,晒得人浑身暖融融的,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服。
迷迷糊糊间,后颈窝里落了点什么,簌簌发痒。丹阳反手一抓,竟捏出片枯叶,屋里哪来的树叶?
又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她一抬头,看见屋顶破了个洞,洞边探着张熟悉的脸,玄衣马尾,眉眼俊朗,霍昀廷单腿跪在瓦片上,手里还拎着坛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新岁好。”
丹阳忙捂住嘴,抬手指指屋顶的窟窿,压低声音急道:“你怎么进来的?!”
霍昀廷身形一晃就落进屋内,漫不经心:“从门进来的呗,但你家门不让走,只好借屋顶用用。”
他就这么掀了屋顶进来,满府的大内高手竟如同虚设?丹阳暗自咋舌,若她有这本事,早踹开门跑了。
定宇那臭小子光会嘴上逞能,这么久过去,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这几日憋在房里,她早把屋子造得不成样:书卷摊了满地,蒲团东一个西一个滚着,首饰盒敞着盖,枕头扔在椅上,还有吃剩的点心盘子……
霍昀廷望着满地狼藉,止不住嫌弃:“慕图丹阳,你住乱葬岗吗?”
丹阳抬脚把碍事的蒲团往墙角踢了踢,满不在乎:“瞎讲究什么,随便坐。不就乱了点嘛!”
霍昀廷挑拣片刻,最终在那处还算整洁的贵妃榻上坐下。
丹阳一边弯腰拾掇散落的书册,一边问:“你怎么在长京?跟平阳侯一起来的?”
霍昀廷眉梢一挑,冷笑里带点嘲弄:“你觉得我会跟他一块儿走?”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丹阳把三个蒲团摞起来塞进床底,拍了拍手站到他面前,“不回家过年?”
霍昀廷手一伸,掌心朝上:“讨债。”
丹阳一愣,他眉头立刻拧起:“忘了?”
“没忘没忘!”她赶紧摆手。
霍昀廷哼了声,语气凉凉的:“也是,听说你要成婚了。这欠我的账要是用嫁妆还了,回头拿什么嫁人?”
丹阳一提成婚就头疼,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来回踱了两步,拽住霍昀廷的袖子就往屏风后头走。
还是先还债吧!
屏风后并立着两大排厚重的樟木柜子,她拉开柜门,里头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金银珠玉熠熠生辉,各式新奇玩意儿堆得满满当当。
慕图权疼女儿,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毫不含糊。
霍昀廷斜睨着她:“你嫁妆备得真齐全。”
“这才哪儿到哪儿!”丹阳活像只炫耀羽毛的小孔雀,“小时候我父王就说了,等我出嫁时,半个王府都随我去。”
霍昀廷立在柜前,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转头盯住她,语气莫名冲了起来:“你就这么急着嫁人?”
丹阳被问得一懵,下意识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人了……”
他冷笑一声:“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样样备得周全,看来王府是铁了心要风风光光送你出阁。”
丹阳没接他话里的酸味儿:“不是你亲自来讨债的么?这些东西我横竖用不上,不如给你抵债正好。”
这话落在霍昀廷耳里顿时变了调,瓶瓶罐罐给别人是嫁妆,给他就成了抵债?他一把合上柜门,硬邦邦挤出一句:“不要了。”
丹阳这才觉出他情绪不对,愣愣地问:“你怎么了?这些可都是孤品,有价无市的……”
“用不着。”霍昀廷语气更冷:“留着给你当嫁妆吧。”
他转身就要走,丹阳忙扯住他衣袖:“真生气啦?为什么呀?”
霍昀廷甩开她的手,话里带刺:“谁生气了?只是没想到,有些人一边欠着债,一边张罗婚事!!!”
他越说越起劲:“年后学也不去上了吧?什么保家卫国,为女子争光,说得好听!我当初就不该收你。”
话虽说得难听,但丹阳越听越酸。
她最近被婚事烦得有些敏感,隐约察觉到霍昀廷不对劲,但她立刻压下了这念头。
眼下朝堂局势复杂,自己尚且身处漩涡,哪还有余力去琢磨这些风月情趣。
更何况,眼前这人是藏流阁的少主,身份过于特殊,即便自己真有那份心思……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故意摆出一副懵懂模样,将话题轻巧带过:“霍昀廷,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答应给你的,我又不会赖账。”
霍昀廷被颜芷点拨过,他不傻,皱眉问:“慕图丹阳,难道你对我只有债?”
丹阳:“……”
闺楼里的气氛微妙地悬在半空,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丹阳以为是父王来了,正想推霍昀廷躲藏,外间的铜锁轻轻一响,被人拧开。
定宇探进半个脑袋,前脚小心翼翼踩着自己后脚留下的浅印溜进来。
“姐!”他猫着腰沿墙根摸进来,像只螃蟹似的绕开床榻和贵妃榻。
刚拐过屏风,定宇一眼就看见霍昀廷站在大开的樟木柜前,眼睛霎时瞪得大,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
蓝眼睛的这家伙怎么会在这儿?还和他姐一块儿翻嫁妆柜子!!
“你……你,你们!!”他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全了。
没等他喊出声,丹阳已冲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着牙在他耳边低斥:“喊什么?想把全府的禁卫都招来是不是?”
定宇使劲掰着她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呜呜地朝霍昀廷的方向叫唤。
丹阳稍松了点劲,贴着他耳朵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定宇用力眨眨眼,丹阳这才放开他。
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霍昀廷:“他……他翻你的嫁妆……你们,你们这是要私奔吗?”
“你才私奔!”丹阳敲了下他的脑门。
定宇仍是不信,瞪向霍昀廷的眼神活像只死死护崽的小狼。
霍昀廷冷眼看着这一切,原本压在心底的醋意和无名火又窜起几分。
他擦着丹阳的肩膀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算了,东西我不要了,你爱嫁谁,随你。”
“什么?!”定宇急得直跳脚。
丹阳一时也顾不上跟他解释,眼睁睁看着霍昀廷身手利落地从屋顶的洞口跃出。几片枯叶随之飘落,晃晃悠悠地掉在她脚边。
她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像是逃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逼问,可随即又是一阵清晰的抽痛,细细密密的难过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