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的两处饭堂分设在东西两角,都离后厨的烟囱不远。
刚过巳时,东饭堂的蒸汽就从木窗缝里钻出来,空气里飘着甜香和油烟混合的味道。灶台边的厨子正把刚煎好的牛肉包往竹屉里摆,包子的褶子煎得金黄鼓囊,看着就诱人。
丹阳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包子。她小心咬开一个小口,琥珀色的甜汤立刻从嘴角淌下来,里头混着碎牛肉和姜末,甜得有点腻人。
周子靖对着自己那碗炒青菜直皱眉头,筷子在碗底扒拉来扒拉去:“丰安炒青菜都放蒜,哪有放糖的道理?”
长桌另一边倒是传来满足的吃喝声。几个淇东本地的门生吃得正香,还有人热情招呼:“煎包得配甜浆才够味!丹阳,不再来几个?”
丹阳赶紧摆手,把咬了一半的包子推远了些。她有点想家——长京的煎包是咸口的,咬开油汪汪的,冒着混葱香的热气,可不是这个甜腻味儿。
但今晚飞鸢斋要出城渡河操练,不管菜多不合口,都得先填饱肚子。
偌大的饭堂里,丹阳没什么表情地就着米粥吃咸菜。她嘴唇上的伤还没好全,咸菜渍蹭上去,疼得她轻轻吸了口气。
周子靖打了个饱嗝,抱怨着:“淇东的菜再吃一百年,我也嫌甜掉牙。”
丹阳没接话,默默灌了一口凉水。
周子靖瞅着她,忽然凑近问:“我昨天就想问了,你嘴怎么了?”
丹阳面不改色:“上火。”
周子靖仔细看了半天,一针见血:“不像,倒像是被人咬的。”
丹阳瞪他:“你被咬过?”
“当然……”周子靖有点得意,但没好意思在姑娘面前细说自己的风流事,赶紧岔开话,“看你最近操练得都瘦了。我知道淇州有家板鸭铺子特好吃,等明天渡河回来,我请你去。”
他来淇州比丹阳早,对城里哪里好吃好玩,从茶楼酒肆到戏院赌场,都门儿清。
丹阳心里正乱,只含糊应道:“再说吧。”
自从马球会后,她好几天没见着霍昀廷了。这样也好,省得尴尬。但今晚渡河操练,他作为掌教肯定会出现……丹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仔细想想,那天在马车上耍流氓的不是她,背后下黑手的也不是她,凭什么最后是她挨了一口?这事论到天边去也和她没关系。
梨凉河的支流很多,汤水河就蜿蜒在江宁县境内。入了夜,墨一样的夜色把江宁县裹得严严实实,支流在暗处岔开,汤水河静静藏在田埂后面。
墨门飞鸢斋的十八个少年骑马出了城门。
校场设在汤水河岸边,原是淇东军的地盘,临时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场边插着一排大雍战旗,旗角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风里磨牙。
初冬的月光清冷地铺在地上。
丹阳从马背上滑下来,极目望去。汤水河水面幽深漆黑,偶尔有没睡的野鸭子在水上游动。河水冷得刺骨,而今晚,他们要拖着负重袋,从这边游到遥远的对岸。
校场入口处,几辆马车停稳,车帘掀开,下来几个穿着轻甲的掌教。
丹阳踮脚往人堆里扫了一圈,没看见霍昀廷,心里莫名一松,却又有点空落落的。
河水在脚边汩汩流淌,冷得能看见自己哈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猫头鹰的叫声从旷野深处传来,飞鸢斋的少年们把绳子系在腰上,在河边并排站好。
突然,冬夜的天空中有几只飞鸢从云层里猛扎下来。岸边立刻响起掌教们的吼声:“趴下!!”
丹阳拉着周子靖迅速藏进芦苇丛里。冬月的野外冷寂凄清,银白的月光照得大地一片苍茫。
鸢身上羽桑花的图案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整个鸢体被雕成烛羽神鸟的样子——这是苍冥的鸢。因其样子狰狞,大雍百姓都叫它“鬼头鸢”。
周子靖想抬头看,被丹阳死死按住后颈:“别动!它们眼睛尖得很。”
他拳头攥得紧紧的,按进泥地里:“这群外邦杂碎!大半夜放这种鬼东西出来晃,纯心恶心人?”
丹阳压低声音:“是斥候鸢,在查沿岸的布防。”
整个校场上的人都屏息趴着。四面楚歌,不甘心的污言秽语像风一样低声刮起来。
周子靖往地上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查个屁!去年汛期偷偷往河里投毒的,八成就是他们用这鸢探的路!”
“嘘,”丹阳再次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头,“它们还没走。”
鬼头鸢在头顶盘旋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远处传来三短一长的鸢鸣,才扇着翅膀向上游飞去。芦苇丛里的少年们这才慢慢直起身。
周子靖看见丹阳的玉佩沾了泥,伸手帮她擦掉:“等会儿下水,我先去探探深浅,你跟在我后面。”
丹阳把玉佩塞回衣襟,拍拍他胳膊:“别逞能,掌教说了今晚水急。”
“飞鸢斋的,下水!!”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对岸传来。丹阳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只见河对岸站着一个人影。高高瘦瘦,马尾飞扬,一身轻甲浸在缥缈的月雾里——不是霍昀廷又是谁。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丹阳盯着霍昀廷手里的灯笼有些出神,岸边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接连响起。周子靖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快跳啊!”
“慕图丹阳!”霍昀廷的灯笼朝她这边一扫,声音冷硬,“没听见号令?想留级了是不是?”
丹阳被他吼得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急忙跳进了河里。
河水瞬间淹到胸口,河底的软泥牢牢裹住脚踝,水草像细绳一样缠上小腿。
丹阳咬咬牙往下沉,岸边的火把和灯笼光在水面上来回扫荡——按照规矩,谁要是冒头被光照到,这次操练就别想合格了。
她往深处游,冷不防撞上一块滑溜溜的石头,水草缠得更紧了。丹阳反手去扯水草,岸上立刻传来霍昀廷的呵斥:“东边那个!别扒拉水草!”
她只好憋住气调整姿势,眼睛闭得紧紧的,手臂在水里尽量划直线。水流再急,直着游总归是最省力、最快的。
就在这时,腰上的负重袋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往下拽。她挣扎着往前,连着的绳子在水里绷得笔直。她闭气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一团滑腻水草,把负重袋的绳子往石缝里拖。
水草长得密,根须缠成了网,她越扯,绳子卡得就越紧。
岸上的火光又晃过来了,光线透过水层在她眼前晃动。丹阳换只手,想将绳子从水草里挑出来,可水草太滑,刚挑开一点,新的又缠了上来。
负重袋的卡扣突然松了,石子顺着袋口往下漏。丹阳心里一沉:完了,负重不够,就算过了河,评级也得降。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清水面晃动的人影。再不上浮换气,她真要憋不住了。
河对岸的石子地湿漉漉的。
周子靖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嘴唇冻得直哆嗦。掌教递来棉被,他裹到身上后就一直盯着河面数人。
一个、两个……数到第十七个,他手指停住了。
“还差一个!”他拽住一个正要下河捞人的掌教,“飞鸢斋十八个人,丹阳呢?慕图丹阳!”
那掌教往河面扫了一眼,火把的光碎在一片漆黑的水面上:“最后一个刚拖上来,没看见她啊。”
“不可能!”周子靖一把扔了棉被就往岸边冲,“她肯定还在水里!快救人啊!”
其他掌教也意识到飞鸢斋少了一个人。水面平静得像墨色的琉璃,丹阳就像凭空消失了。孤鸟啼叫声划过,河边弥漫着一股森然寒气。
“霍公子,”一位掌教走到霍昀廷面前拱手,“丹阳郡主不见了,要派人搜救吗?”
“不必。”霍昀廷面不改色,声音毫无波动。
“掌教!”周子靖急得团团转,见霍阎王无动于衷,他自己扔了被子就要往河里跳。
霍昀廷淡淡道:“拦住他。”
两个掌教一左一右架住周子靖,他挣扎着朝河面嘶喊:“丹阳!丹阳!你应一声啊!”
休整军帐里,姜汤冒着热气,却没人敢先喝。有个同窗裹着被子凑过来小声说:“会不会是被水草缠住了?万一……”
“你闭嘴!”话没说完,就被周子靖狠狠瞪了回去,“没有万一!”
月落乌啼,雾气在河面上升起,荒野开始结起严霜。霍昀廷背着手在岸边踱步,深邃的眸子里凝着一丝寒意。
火光重重掠过水面,突然有一片水纹不太对劲。他刚要开口,就听见周子靖拔高的声音:“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离岸丈许的水面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浮动,像团水草,却慢慢朝岸边漂来。
“是丹阳!”周子靖挣开掌教就要往下跳。
那团东西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在水里动了动。紧接着,一只沾满淤泥的手突然搭上了霍昀廷玄靴边的河岸。
丹阳从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额前碎发全贴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她试图撑起身爬上岸,胳膊一软,差点又滑下去。
“丹阳!!”周子靖挣脱束缚朝她奔去。
但霍昀廷白皙干净的手先一步伸到了她面前。
丹阳睁着发涩的眼睛,幽幽月色里,那张总是过分严苛的脸,此时竟添了一抹难言的清绝。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借着霍昀廷的力道爬上了岸。
“咳……咳……”丹阳弯着腰不住咳嗽,周子靖抢过棉被就把她裹住:“你吓死我了!负重袋呢?”
丹阳指了指水面:“卡石缝里了……”
周子靖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霍昀廷就冷冷打断:“去帐里喝姜汤。迟到一刻钟,明早加罚晨跑两圈。”
军帐里挤满了人,落水的少年和吹了一夜冷风的掌教们都聚在一块儿,分喝着同一锅姜汤。
丹阳捧着碗小口喝着,热汤下肚,冻僵的身子总算慢慢缓了过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的手,指尖搭在粗瓷碗边上,被油灯照得微微发亮。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霍昀廷那双冷白的手,蹭了淤泥一定格外显眼。
大家都在这儿同甘共苦,唯独他没进来。他怎么不来呢?
丹阳心里有些忐忑,想了片刻,还是端起一碗姜汤寻了出去。
河水在夜色里哗哗流淌,旷野一望无际。霍昀廷独自提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脸庞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天幕上星月黯淡,风吹过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凉意。他模糊的影子静静笼在校场边那棵梧桐树下。
霍昀廷远远看见她,似乎想转身走开,但丹阳已经小跑着追了上来。他表情淡淡的,声音里没什么温度:“你来做什么?”
她喘着气停在他面前,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捧着的粗瓷碗正冒着热气,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天冷,喝碗姜汤暖暖吧。”
再次碰面,气氛难免有些别扭。霍昀廷眼皮都没抬,声音冷硬:“不用。”
丹阳举碗的手有点酸了,另一只手揣在袖子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鼻尖:“拿着呀。怕你不喜欢姜味,我还特意多放了红糖。”
霍昀廷侧目瞥了她一眼,语气嫌弃:“你洗手了没有?”
装乖扮巧这么些日子,这句话像火星子,倏地点着了丹阳憋了好些天的火气。她把碗又往他面前递了递,嗓门不自觉拔高:
“爱喝不喝!全大雍你去问问,姑奶奶我亲手端的姜汤,除了我父王还没别人喝过!阿济都没这待遇——霍昀廷你别给脸不要脸!”
霍昀廷眉峰一挑,脸往旁边偏了偏:“你是谁的姑奶奶?”
丹阳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上还硬着:“我……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想占我便宜?”他嗤笑一声,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散得很快。
“谁占你便宜了?”丹阳脖子一梗,话赶话冲口而出:“明明是你先占我便宜的!”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脸颊腾地烧起来,方才那点虚张声势彻底消失,只剩下手足无措。
霍昀廷目光沉了沉,竟真的屈尊降贵伸手接过了碗。
“成。”他低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喝了,这事儿就算两清。”
“凭什么两清?”丹阳急了,伸手想去抢碗,“这怎么能一样?霍昀廷,你算盘打得我在这儿都听见了!”
“不然呢?”霍昀廷慢慢抬眼,意兴阑珊道,“难不成你还想亲回来……”
“闭嘴!”丹阳慌忙扑过去捂他的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才稍稍松开,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她扑得太急,霍昀廷被撞得后背抵在梧桐树上。碗里的姜汤晃了晃,竟没洒出半滴。他稳住碗的手按在了她胳膊上。
丹阳没察觉出这姿势有哪里不对,软下语气商量:“霍掌教,先前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胡闹。但定宇还小,那天是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行不行?我们……就当扯平了,成吗?”
霍昀廷没应声,视线落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上。
校场那边,集合的锣声突然响起。丹阳急得跺脚:“霍昀廷,你倒是说句话啊!”
霍昀廷这才慢悠悠拨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凉意:“可以考虑。”
“考虑什么呀?”丹阳急得眼眶都红了,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发颤,“我嘴唇都被你咬出血了,你还想怎样?”
霍昀廷的目光落在她唇上,那里确实有道浅浅的红痕,被冻得更显眼。他喉结动了动,抬手拢了拢衣襟,闷声咳嗽了两下。
丹阳瞅着他发红的耳根,抓住时机推了推他的胳膊:“瞧,被风吹出毛病了吧!赶快把姜汤喝了。”
霍昀廷被她推得晃了一下,抬眼瞪她。哐……哐……第二遍锣声更急了。
丹阳看了眼校场方向,又回头瞅他,一步三回头地往那边跑:“我先走了!你可记着啊,不许找定宇麻烦,咱们两清了!”
霍昀廷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一直到她跑没影了,他还站在树下。
好久之后,他低头浅尝了一口姜汤。辛辣里混着甜味,但汤早就凉透了。他走到河边,本想直接倒掉,可碗口倾斜下去一点,还是停住了。
他立在夜雾中,仰头喝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