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将定宇送到庄子东头的厢房,这下马球是彻底打不成了。小厨房及时送来滚热的姜汤,定宇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褥里,一边小口吸溜着姜汤,一边忍不住地抽噎。
秋意已深,湖水刺骨地凉,这么一番折腾,染上风寒怕是跑不了了。
丹阳坐在床榻边,没好气地戳了下他的脑门:“活该!你说你没事去招惹他干什么?”
定宇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委屈:“谁让他抢尽我的风头…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嘛。姐……”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那个蓝眼睛的妖怪到底是谁啊?我怎么觉得……连你都有点怕他?你以前可是天不怕地地的!”
“我们掌教。”丹阳回答得干脆利落。
定宇撇撇嘴,一脸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掌教而已,算什么大官。”
丹阳瞪他一眼,语气加重:“可他姓霍,丰安平阳侯府的那个‘霍’。”
定宇显然没完全意识到其中的分量,嘟囔着:“姓霍又怎么了?现在大雍谁说了算?还不是得听父王的!连陛下都得看父王的脸色呢!”
“闭嘴!”丹阳脸色骤变,猛地打断他。
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弟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什么叫大雍听父王的?陛下怎么就要听父王的了?慕图定宇,这种混账话再让我听见一次,我绝对打断你的腿!”
意识到自己失言,定宇吓得捂住嘴,连连摇头。碗里的姜汤已经温凉,他仰头一口气灌下,然后默默垂下了脑袋,不敢再看丹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情绪低落地小声开口:“姐……我来淇州之前,陛下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阿济哥哥现在的性子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知道,他是被关在宫里,憋闷得不快活。”
丹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快活的?何况他姓萧。”
“那你在天上快活吗?”定宇忽然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天上真的就比地上好吗?你别学那些劳什子的飞鸢了,回长京和我们在一起不好吗?这热热闹闹的人间,多像仙境啊。”
“滚。”丹阳越听越觉得他不着调,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蹙紧眉头,“整天不学无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父王和我省点心?”
定宇瘪瘪嘴,悻悻地把头扭过去,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丹阳又守着他坐了一会儿,看他呼吸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她刚一动,定宇猛地又从被子里弹坐起来,裹着被子像梦游似的喃喃道:“糟了糟了,差点把正事忘了……”
丹阳顿时不耐烦:“你又想干什么?亲送完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过几天赶紧滚回长京去!”
定宇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了半天,满脸委屈却又不敢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姐……要是我,我真不小心得罪了那个蓝眼睛妖怪……平阳侯会不会跑到陛下面前告我的状啊?”
丹阳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临大敌。这小子肯定还瞒着她干了什么!别人或许只知道霍昀廷不好惹,她可深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当即跳起来,照着定宇的后背就给了一巴掌,急声追问:“慕图定宇!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对他做了什么?!”
“我也没干什么呀……”定宇苦着一张脸,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就是在他酒里稍微下了点料……也不知道他喝没喝……反正……”
话还没说完,丹阳已经猛地转身摔门而去。没过片刻,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回来,劈头就问:“解药呢?!”
“那种东西……哪有什么解药!”慕图定宇一脸无辜,绞着手指出了个馊主意,“不然……我现在就去河房找个姑娘给他赔罪?”
丹阳气得简直要面目扭曲,指着他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这些歪门邪道!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再扒你的皮!”
说完,她再次急匆匆地冲出了厢房院子。
如今大雍局势微妙,摄政王父亲权势日盛,多少世家眼睛都死死盯着慕图家。平阳侯霍凛行事向来霸道,不管那霍六在侯府受不受宠,他但凡因为慕图家的人出了半点差池,霍凛绝对会借题发挥,闹个天翻地覆。
丹阳一路跑回湖边,却发现霍昀廷早已不在原地,只剩一根钓竿孤零零地搁在水边。
正好有个女使端着茶点经过,丹阳赶紧拉住她问道:“这位姐姐,请问见到霍公子了吗?”
颜家的女眷对霍昀廷印象格外深刻,脸颊微红地回道:“方才还在这儿呢,好像……往马场那边去了。”
马场在前院西侧,围着丈高的青石栏杆,里面建着三间红漆马厩。丹阳提着裙摆,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栏杆外停着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霍掌教……”丹阳凑到车边低声唤道,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壁。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马厩那边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宴席散了,有人正往这边来。丹阳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然听见车里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响动。
紧接着,车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只滚烫的手猝然伸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丹阳惊呼一声,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进了车厢,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壁,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车里,霍昀廷正仰头靠着车板,领口被扯开大半,露出的脖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一只手死死按着额头,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眼底布满了血丝,呼吸粗重。
丹阳胳膊被他攥得生疼,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替定宇发虚。她挣扎了两下,却丝毫动弹不得:“霍昀廷?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偏开头避开她的目光,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滚什么滚?”车外传来几家闺秀的说笑声,越来越近,显然是往这边来了。
丹阳反而镇定下来,反而一把反手抓住他的袖口:“外面全是人!你这副样子出去,像话吗?”
她飞快扫视车内,瞥见角落放着一个水囊:“还有冷水吗?我先给你擦把脸。”
霍昀廷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垂眼死死盯着她。长京来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他不过只抿了一口酒,察觉不对立刻吐掉了,没想到药性竟然烈到这个地步。
丹阳看到他额角被自己按出的红印,比起平日那副冷阎王的样子,此刻倒多了几分混乱的活人气。
“别碰我。”霍昀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可丹阳今日穿了一身烟岚色的裙子,和平日墨门的蓝白院服截然不同。他越是命令自己不去看她,目光却越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丹阳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心脏怦怦直跳。下一刻,霍昀廷擒住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死死压在了车内的矮案上。
矮案本就不大,承受着两人叠加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丹阳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霍昀廷!你清醒点!是我……”
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狠狠堵了上来。刹那间,丹阳浑身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平日里那个冷得像冰的人,此刻却如同瓷窑里经受烈火焚烧的瓷器,滚烫而失控。
丹阳吓得浑身发抖。霍昀廷似乎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动作野蛮又毫无章法,带着一种生疏的急切,全然被药性本能驱使着。
很快,丹阳就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唇瓣上传来阵阵刺麻的痛感。
宽敞的马车变得无比逼仄。丹阳在人来人往的庄子里不敢大声叫喊,只能拼命用手推拒着他。
霍昀廷的身躯高大沉重,结实得像堵墙。渐渐的,两人口腔中都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丹阳以为快要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霍昀廷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克制力。
只听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声音沉哑:“下车!”
丹阳还没完全回过神,就被他粗暴地从案几上拽起,几乎是搡出了车厢。
丹阳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脚一沾地,立刻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途中迎面撞见几位相熟的闺秀笑着同她打招呼,她也全然顾不上回应,只装作没看见。
直到飞快转过一道回廊,确认彻底远离了那辆马车,她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抬手抹了把眼角吓出的生理性泪水,心口仍在狂跳不止。嘴唇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她用手指轻轻一碰,果然被咬破了。
霍昀廷他属狗的吗?!
她生怕再被颜芷那帮熟人撞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特意挑了小径快步离开,全然不知,暗处早有一双眼睛,将方才马车旁发生的一切尽数看在了眼里。
梨凉河的晚风带着水汽吹进醉仙楼的窗棂。温香拿着布巾仔细擦拭柜台,窗外朦胧的水汽将对岸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暖黄的光晕。
“少主,”她转过身,从柜台下取出一封密信,“霍家那边这几日仍在暗中调查您,这是今早刚截获的。”
霍昀廷接过信,拆开迅速扫了几行,眉头便蹙了起来。
信上记录了不少关于他的琐事,那日在颜家庄子里的荒唐事,也赫然呈于纸上。写信之人用词简洁,将那日混乱的场景勾勒得栩栩如生。
记忆翻涌,识海内的意识再次躁动起来,引得霍昀廷浑身又是一阵莫名的燥热。
明明是他先动的手,此刻回想起来,却无端感到一阵窝火:跑什么?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记得那日她红着眼圈挣脱他,逃跑时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当时他意识混沌没觉出什么,现在想来,那逃之夭夭的背影,真是格外刺眼。
霍昀廷气得将信纸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溅出几滴。
温香以为是霍家又触了他什么逆鳞,毕竟这类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少主,是有什么不对吗?或者……属下让人给霍家那边递些假消息过去?”
“不必。”霍昀廷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爱查,就让他们查。”
窗外的摇橹声悠悠荡荡飘进来。他盯着杯中逐渐沉底的茶叶,忽然问:“霍明廷什么时候回丰安?”
温香答道:“就在今日。”
霍昀廷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兄长归家,我这做弟弟的,总得去送送行。”
淇州城外,一队轻骑护卫着一辆马车正缓缓北上。刚出淇州地界,官道尽头,十余名黑衣暗卫忽然策马搭箭而来,如同黑龙般凌厉切入,硬生生截停了平阳世子的车队。
平阳世子的车马被迫滞留在官道中央。
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暗卫们纷纷垂首,肃然恭敬地让开一条道路。
霍昀廷一身玄衣,微卷的发梢被风吹起。他挎着一张沉甸甸的重弓,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野性。
他端坐马上,搭箭,扣弦,扳指拉开弓弦——箭矢离弦,破风而去,稳稳扎在车厢壁板上。
马车车门被推开,霍明廷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前来挑衅的人,声音压抑着怒气:“六郎,你这是何意?”
霍昀廷并不答话,反手又抽出一支箭,搭弦开弓。第二支箭紧擦着第一支的箭尾钉入木板,两支箭尾并排颤动着。
两箭射毕,霍昀廷才驱马缓步走到霍明廷面前,语气懒洋洋的:“听说大哥今日要回去了,特意赶来送行。”
“让你的人撤下去。”霍明廷不再维持那副温和假面,冷声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父亲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丰安你可以不待,却跑到这淇东地界,还入了什么墨门。怎么,你藏流阁是打算归顺大雍了?哼,即便要归顺,你也该归平北,而不是淇东!”
“归顺?”霍昀廷嗤笑一声,“大哥,谁告诉你我要归顺?”
霍明廷抿紧嘴唇,压抑着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官道之上,杀气弥漫。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霍昀廷一脸恣肆狂妄,朝身后随意挥了挥手。
两名暗卫立即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马车边,伸手就要去掀车帘。
“放肆!”霍明廷的护卫当即抽刀欲拦,却被主子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霍昀廷淡淡道:“搜。给我仔细搜,别让车里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东西。”
暗卫将车厢里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连装贴身衣物的包裹都被扯出来掂量再三。
霍明廷强忍怒意:“查够了?”
霍昀廷驱动马蹄,践踏过地上一只滚落的锦盒,语气嘲讽:“堂堂平阳侯世子,出门就带这点寒酸家当?”
霍明廷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你非要如此折辱于我?”
霍昀廷漫不经心地往后稍退半步,示意暗卫将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全都扔到路边:“把这些都摊开来好好晒晒。如今天气燥热,闷坏了可不好。等晒足一个时辰,大哥再启程也不迟。”
一旁的护卫们个个咬牙切齿,霍明廷却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屈辱。
霍昀廷心里那点因丹阳而积攒的邪火,此刻总算顺了一些。他低笑一声:“回去告诉平阳侯,没事别总派人往我身边凑。另外,平北大营若想要飞鸢,一口价,千两黄金一只,少一两都不行。”
“千两黄金?!”霍明廷难以置信地惊呼,“霍吟曦!你简直是疯了!”
藏流阁这些年早已崛起为江湖上最大的机甲兵械势力,声威甚至隐隐能与大雍朝廷的墨霞山比肩,其飞鸢锻造之术更是名动天下。霍昀廷起初只是痴迷兵械,后来逐渐专注于飞鸢。
从他当年一怒之下炸掉淮州飞鸢锻造阁的那一刻起,霍凛就明白,若再不管束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子,日后必酿成大祸。
“千金之于霍凛不算什么。你穷,他可不穷。”霍昀廷提弓驱马,绕着马车慢悠悠转了一圈,“你们该庆幸我还记得自己姓霍。否则,平北大营,一只飞鸢都别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