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菜的时间,长生局促地低着头。
雅间里太安静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个……”长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长生怔住。
“对了,你别叫我庄三少,我有个小字,叫序之,你叫我序之就好。”
长生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舌尖打转,却叫不出口。
“你呢?你有小字吗?”
“我娘……叫我双绵。”
“霜眠?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想不到还挺有诗意。”
谢长生听不懂他说的话,什么意思,只能含糊应下。
正说着,菜上来了。
精致的菜肴摆满整张桌子,香气扑鼻,长生从未见过,眼睛都看直了。
“快吃啊。”
长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住饥饿,抓起鸭腿狼吞虎咽起来,油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碗是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丝丝缕缕,一直传到他那因长久饥饿而蜷缩起来的胃。
碗里盛着的东西,雪白蓬松,冒着甜香的热气,不需要用力咀嚼,便能温顺地在舌尖上化开。
那感觉,不像是在吃东西,倒像是在吞咽一团柔软的云,
谢长生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大口大口虔诚地吃着。
吃得太急,以至于被噎住,一股气顶上来,眼眶瞬间就发酸。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怎么跟没吃过饭似的?”
长生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吃……”
碗很快见底,他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碗壁上最后一粒米和残留的香气。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少年看着长生那双因吃到美食而发亮的眼睛,心里莫名地堵得慌。
“你……以前都吃什么?”
“窝头,烂菜叶子。”长生说得理所当然,
少年沉默,他想起自己每次吃饭时,总是挑三拣四,这个不爱吃那个不想尝,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
可他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没吃过饭。
“吃这个,这个好吃。”
“序之,你真好。”
这是长生第一次叫他的小字。
两人正吃着,雅间外突然传来骚动。
“三少爷是不是在这里?”一个威严的声音问道。
雅间的门被推开,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
“陈管家……”少年站起身,声音有些发虚。
“三少爷,老爷回来了,正在府里大发雷霆,您还是快些跟我回去吧。”
“我吃完饭就回去……”
“现在就走。”
“走!”
长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雅间的后窗。
“三少爷!”
少年利落地翻出窗户,转身把长生也拉出来,两人跳到后巷,拔腿就跑。
“快追!”
长生被拉着,在狭窄的巷子里狂奔,手里还紧紧攥着只烧鸭。
两人七拐八绕,终于甩掉追兵。
在一个僻静的墙角,他们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喘气。
“哈哈……哈哈哈……你看没看见陈管家那张脸?”
长生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母亲去世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快吃,别浪费了。”
少年接过鸭腿,却没有立即吃。
“序之,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
长生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词。
暖暖的,像手里的烤鸭一样,散发着香气。
“现在去哪?”
天色还早,他平日这个时间还在街上讨饭。
“我不想回家,回去肯定要挨罚,要不你去哪我去哪?”
“我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在街上走走,看看能不能讨到点东西。”
“那我跟你一起!”
长生看着他干净整洁的衣服,摇了摇头:“你这样跟着我,太显眼了。”
“那我们去学堂。”
“学堂?我这样进不去的……”
“谁要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看。”
两人来到城西的一处院落外,隔着墙,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少年带着长生绕到学堂后面,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爬进墙内。
“来,爬上去就能看见了。”少年利索地爬上树,向长生伸出手。
长生很少爬树,动作笨拙。
从树上望进去,能看见学堂里的景象。
几十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先生穿着长衫,手里拿着戒尺,在课桌间踱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老先生的声音洪亮有力。
长生从没听过这样的诵读声,那样整齐,那样有力,趴在树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室里的情景。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长生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好听极了。
那些字句像有魔力一样,钻进他的心里。
“喂,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要背这些,烦都烦死了。”
长生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序之,你能天天来这里读书,真好。”
“好什么好!天天被关在这里,背这些无聊的东西,还不如你在街上自在呢!”
“不,这不一样在这里,能学到东西,能明白道理。”他顿了顿,低声道,“如果我娘当年能读书识字,也许就不会被人骗了……”
少年不说话了。
他看着长生专注的侧脸,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要不……”少年半开玩笑地说,“咱俩换换?你去做庄家三少爷,天天来上学,我去做小乞丐,满街溜达!”
长生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不换。”
“为什么?你不是想读书吗?”
“我想读书,”长生看着教室里的学生们,轻声道,“但我不想让你过我这样的日子。”
少年愣住。
他没想到长生会这么说。
两人在树上待着,长生听得入迷,连手里的鸭腿都忘了吃。
少年则百无聊赖,时不时摘片叶子扔着玩。
下课钟声响起时,长生才恍然回神。
“这就结束了?”他意犹未尽地问。
“总算结束了,走吧,再不走要被发现了。”
两人溜下树,拍拍身上的尘土。
长生还沉浸在刚才的课堂中,嘴里不自觉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句子:“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你还真喜欢这些啊?”
长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觉得……好听。”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学堂制服的学生从正门走出来。
“庄三少,今天又逃课了?”
“这位是……”有人注意到长生,目光在他破旧的衣服上打转。
少年成下意识地挡在长生面前:“我朋友。”
那几个学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没再说什么,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长生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三少爷!找到三少爷了!”
陈管家带着一群家丁匆匆赶来,这次人数比在酒楼时多了不少,显然是有备而来。
少年脸色一变,拉起长生又想跑,却被家丁们团团围住。
“三少爷,别让小的们为难。”陈管家面色严肃,“老爷吩咐了,今天务必把您带回去。”
看着这阵势,知道逃不掉了。
他转向长生,从怀里掏出香囊。
“这个给你,你拿着这个,以后来庄家找我,就跟门房说是我朋友,他们不敢拦你。”
长生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
那是用上好的绸缎做的,绣着精致的竹叶图案,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精致物件。
长生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年已经被家丁们簇拥着离开。
“要来找我!我等你!下次再请你吃大餐!”
“一定要来啊!”
“一定!”
长生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
手中的香囊还残留着体温,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学堂里的读书声早已散去,街上又恢复往日的喧嚣。
长生站在那儿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他会去找他的。
一定。
谢长生依然在街上乞讨,依然要忍受饥饿和寒冷,但怀里那个精致的香囊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夜深人静时,他会偷偷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香囊上的竹叶绣得栩栩如生,细密的针脚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序之……”
有时,他会走到庄府附近,远远地望着那气派的大门,石狮子威风凛凛,守门的家丁穿着整齐的制服,目不斜视。
他攥着香囊,几次想要上前,却终究没有勇气,转而更频繁地偷偷爬上学堂外的那棵老槐树。
趴在树杈上,听着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老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长生听得入迷,手指不自觉地在地上划拉着学来的字。
他不敢出声,生怕被人发现。
但这天,他运气不好。
“什么人!”一个严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长生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他低头一看,是学堂的门房老李,正举着扫帚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小兔崽子!又是你!”老李骂道,“给我滚下来!”
长生慌忙往下爬,却被老李一把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偷东西偷到学堂来了!”老李不分青红皂白,举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打。
“我没有偷东西!”长生护住头,急切地辩解,“我只是……只是想听课……”
扫帚杆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长生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
他知道辩解无用,在这个世道,穷就是原罪。
“滚!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长生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
背后的淤青很疼,但更疼的是心。
原来,连求知都是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