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的马车将罗浮接走了。
霍白藏则被蔺兰时的母亲郑盼儿留在蔺宅用饭。
蔺家这处宅院就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四合院。
踏进院门的客人一眼就能够看清楚宅院的布局。
北面是正房和东西耳房,东西两面是厢房,南面院门旁边有一间倒座房。
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枣树下有一方水井。
只有蔺兰时、郑盼儿母子俩住在这里,连一个丫鬟都没有。
蔺兰时一个正五品官员住这样的宅院,显然不匹配他的身份。
这也说明蔺兰时为官清正,在顺天府那样的官衙,他只要随大流,光一年分帐就够买个三进三出的宅院了,何必屈居在这样逼仄寒酸的宅院中。
蔺家今日的晚饭是四菜一汤。
霍白藏很有教养地细嚼慢咽着这些连他家下人吃的饭食都不如的家常饭菜。
晚饭毕,蔺兰时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水井旁洗碗筷,霍白藏站在他身旁与他说话。
“兰时,你以后见着我妹妹小五最好躲着她一点。”
蔺兰时想起了什么,道:“我之前见过罗五娘子,是去年冬至那日同你去华阳大长公主府庆贺你母亲芳辰。我在花园看见,罗五娘子将一个小娘子推下寒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你说那件事呀。”霍白藏迷起眼睛回忆,“那日被小五推到湖中的小娘子是小五的堂姐,因为小五的堂姐在那之前把一只向她讨食的母猫丢到冬日里的湖水中淹死了,小五知道那件事后十分生气,便让她堂姐也尝尝那母猫吃过的苦头。小五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娘子,但她也很善良,那只母猫死后,小五收养了那只母猫生的六只还没学会睁眼的小猫崽,为了给小猫崽们喂牛乳吃缺觉少眠。”
“难怪罗五娘子会亲自来这里找猫。”蔺兰时道。
“她对猫一向比对人好。在小五眼里,人除了畜生、贱人、蠢货之外,剩下的才可称为人。”霍白藏拍了拍蔺兰时的肩膀,“真羡慕你的运气,小五竟然把你当人看了。”
“难道罗五娘子没把你当人看?”
“我在她眼里是个蠢货。”霍白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蔺兰时:“……”
*
又是一年冬至日。
华阳大长公主府中宾客如云,京城中大半的权贵家眷今日都在这儿了。
罗浮先下了马车,又搀着她母亲端阳大长公主下车。
府门前迎客的霍白藏过来向端阳大长公主行礼问安,其他还未踏进府门的宾客也纷纷向端阳大长公主行礼问安。
不只因为罗浮的母亲是大长公主才受人尊敬,更因为当今皇帝是由端阳大长公主亲手抚养长大的,所以端阳大长公主在皇室宗亲中的地位排在首位。
身为端阳大长公主独女的罗浮身份自然贵重,今日来华阳大长公主府做客的小娘子们大多都围在她身旁巴结奉承她。
也有例外。
嘉宁公主朱拂衣就是这个例外。
她是先帝膝下唯一嫡出的公主,生母是已逝的孝圣皇后。
先帝与孝圣皇后在世时,朱拂衣就不把她那些庶出的兄弟姊妹放在眼中,包括今上朱承瑄在内。
朱拂衣身着珊瑚红如意云纹袄裙,与罗浮今日穿的珊瑚红银团花纹袄裙撞了色。
罗浮知道,朱拂衣是故意的,哪有那么巧合,次次她赴宴,朱拂衣都和她穿颜色一样的衣裙。
罗浮敷衍地向朱拂衣行礼,膝盖都未弯下去。
朱拂衣神色骄矜,扬着尖尖的下巴,很是不屑道:“你这学人精,可知‘东施效颦’这四个字怎么写?”
厅中依附朱拂衣的那些小娘子们轻笑出声。
罗浮并不理会朱拂衣的挑衅,找了一张圈椅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喝茶吃点心。
朱拂衣看不惯罗浮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扫视众人一圈过后,将目光落在与罗浮交好的陆荷心身上。
陆荷心不良于行,又是腼腆害羞的性子,只敢和她座旁的罗浮低声说话。
坐在上首紫檀木交椅上的朱拂衣道:“陆七娘子,我想尝尝你手边的那碟荷花酥。”
陆荷心的贴身丫鬟刚要端起那碟荷花酥,朱拂衣又道:“陆七娘子,你亲自端过来奉于我。”
陆荷心脸色惨白如纸,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正要从座上起身,罗浮却轻轻摁下陆荷心的肩膀。
朱拂衣见罗浮维护起陆荷心,讥笑道:“我的记性不如罗五娘子好,都忘了陆七娘子是个瘸子,这瘸子走路一颠一颠的,没准陆七娘子端着那碟荷花酥还没走到我身前,碟子里的荷花酥就全颠地上了,我一块荷花酥也吃不着。”
那些依附朱拂衣的小娘子们哄笑起来,一个个笑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的。
陆荷心低首垂泪。
罗浮端起那碟荷花酥,一个接一个将荷花酥往朱拂衣脸上掷去,一掷一个准。
“朱拂衣,你这辈子是没吃过荷花酥吗?我今日便让你吃个够。”
罗浮放下手中空碟,又抄起一碟荷花酥逼近朱拂衣。
朱拂衣来不及收拾脸上头上的碎屑,抬起右手指向罗浮的鼻尖,凶道:“我乃国朝公主,天子胞妹,岂容你欺辱我。”
罗浮捏住朱拂衣的右手腕一掰,“咔嚓”一声,朱拂衣痛得直流眼泪。
罗浮又捏住朱拂衣的下巴,不管朱拂衣如何反抗,罗浮硬是将这一碟荷花酥都塞进朱拂衣嘴中。
而服侍朱拂衣的婢女们想来拉开罗浮,被罗浮带来的几名婢女挡开了。
那些依附朱拂衣的小娘子们只要一靠近罗浮,罗浮一人扇两巴掌,她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朱拂衣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趁着罗浮又要去拿一碟荷花酥的间隙,边吐边往外面跑。
罗浮也跑了出去,在男客们所在的厅堂前的长廊上追上了朱拂衣。
罗浮一脚将朱拂衣踹趴在地上,抓住朱拂衣的右臂将朱拂衣翻了个身,往朱拂衣脸上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殿下觉得荷花酥不好吃吗?”
朱拂衣边反击边道:“我不过说了陆七娘子几句玩笑话,你为她出头,也不该对我大打出手。”
“几句玩笑话?”罗浮冷哼一声,“拿别人身体的残缺来开玩笑吗?今日我打你之事便是告到陛下那里,我都是有理的。荷心是英烈之后,她父兄为守白帝城而战死,荷心也是在那场守城之战才落下腿疾的。你要当众向荷心赔罪,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这个贱人的。”
“你才是个贱人,你就是一条被我皇兄夜夜玩弄的——”朱拂衣还未说出“母狗”那两个字,嘴巴里又被罗浮塞满了不知她从哪里掏出来的荷花酥。
罗浮知道朱拂衣想骂她什么,卯足了手劲、左右开弓扇了朱拂衣好几个耳光。
男客们听见长廊上的动静,都出来看。
霍白藏惊呼一声后,赶紧过来将罗浮从朱拂衣身上拉了起来,又将罗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你没被嘉宁公主伤到哪里吧?她打人一向没轻没重的,你又不怎么会打架,肯定要吃亏的。”
躺在地上缓过一口气的朱拂衣:“……”
端阳大长公主、华阳大长公主也赶了过来。
华阳大长公主也是先问罗浮伤着了没有,说的话和霍白藏差不多,不愧是母子俩,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端阳大长公主则亲自照看起狼狈不堪、哭哭啼啼的朱拂衣,对罗浮并无怪责之意,只拜托华阳大长公主替她照看好罗浮。
霍白藏则听从其母亲的话,去和男客们说不要将今日所见之事传出去。
被华阳大长公主拉着手的罗浮在离去之前,瞥见男客中有蔺兰时的身影,也就是说,方才她暴打朱拂衣的经过全被蔺兰时看见了。
罗浮羞愤欲死,她还能让蔺兰时相信她是一个温婉的淑女吗?
华阳大长公主将罗浮带到她的寝间重新给罗浮梳头更衣,又命人端来一碗血燕让罗浮喝下压惊。
“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你母亲许多时间,你打人还是没得我真传,看拂衣脸上那几个巴掌印,你那种扇耳光的手法会扇得自己手痛。”华阳大长公主见罗浮耷拉着个脑袋,以为罗浮怕回家被她父亲责罚,“你今日就在姨母府里住下,等你父亲气消得差不多了,姨母再亲自送你回家。”
罗浮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我被爹爹严厉管教惯了,不挨爹爹一顿打骂,姨母认为爹爹的气会消吗?”
“说好听点,你父亲是为正家风才对你严厉管教,说难听点,还不是为了他那一张老脸。你父亲那样的伪君子,我一向瞧不上他。可怜你母亲因父皇愧对外祖家被指婚给你父亲这样有小礼而无大义的人。”华阳大长公主一说到英国公,就露出鄙夷的神色。
罗浮想,端阳大长公主若能像华阳大长公主一样率性而活,该有多好。
华阳大长公主当年因为发现驸马养了外室,怀胎七月仍毅然决然休弃驸马,生下霍白藏后没有再嫁,有喜欢的郎君便让人入府为她男宠,三年前得了罗浮送她的小倌长生后就遣散府中男宠,只留长生一个相伴度日。
而前驸马并不姓霍,霍白藏的“霍”乃华阳大长公主的外祖母之姓。
因为华阳大长公主认为儿子是她生的,延续谁家香火当然由她这个母亲说了算。
若说端阳大长公主一直在维护皇室的体面,规行矩步,恪守妇道,做天下女子的典范。
那华阳大长公主则是时不时要将皇室的脸面摁到地上擦动。
“姨母,你说我要不要向嘉宁公主赔罪?”罗浮根本不怕得罪朱拂衣,只是怕端阳大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又没有错,赔什么罪,我早就想治治拂衣那不可一世的娇蛮性子了。”华阳大长公主捏了捏罗浮的面颊,将罗浮搂在怀里,轻轻抚拍罗浮的后背,“姨母的乖宝儿,别学你母亲做受气包,这日子呀,怎么高兴怎么活。”
*
华阳大长公主府的宴会结束后,罗浮便同端阳大长公主回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今日去吃了高首辅家长子娶亲的喜酒,一回府便听见罗潇、罗湘两个侄女在议论罗浮与嘉宁公主打架的事,细问过两个侄女,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待知晓罗浮回家后,英国公便命人将罗浮叫到青阳院的正堂来。
端阳大长公主坐在英国公座旁,为女儿解释。
“今日是拂衣太过分,言语羞辱有腿疾的陆七娘子在先,阿浮为陆七娘子出头,才动的手,我已经安抚过拂衣了。”
英国公赞端阳大长公主行事周全,又好声好气哄端阳大长公主喝下一碗宁神助眠的药汤。
药汤见效极快,困倦的端阳大长公主前脚回寝间歇下,后脚罗浮进门。
罗浮向英国公福身行礼,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罗浮对此并不意外。
“你给我跪下,如今连嘉宁公主都敢打了,若不是你母亲是国朝的大长公主,国公府上下都要受你这个孽根祸胎的连累。”英国公又朝跪在地上的罗浮身上踹了一脚,“你可知错?”
罗浮摇首,“若女儿真有错的话,便是不该在父亲拉拢嘉宁公主的外祖家肃国公府的这个节骨眼上,打了嘉宁公主而毁了父亲筹谋已久的一盘好棋。但女儿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就好。”
“你的意思是,若我今日责打了你,便是问心有愧了?”英国公目露凶光。
“是。”罗浮跪得笔直,“当年女儿随母亲旅居白帝城,锦王起兵造反攻破白帝城城门,危难之际,是陆夫人、陆七娘子主动与母亲、我互换衣裙,才使我与母亲没有落入反贼之手,陆夫人、陆七娘子被反贼擒住,陆夫人被割去双耳,陆七娘子瘸了一条腿。今日嘉宁公主对陆七娘子出言不逊,人人都可以袖手旁观,只有女儿不能,因为女儿蒙受陆氏大恩。”
“好啊……好啊……”英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小厮递上的马鞭,向罗浮甩出一鞭子。
罗浮身上立刻裂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在为父看来,你为报恩只是说辞而已,实则是因你心中对为父一直带着怨恨。”英国公抓起罗浮的衣领,他脸颊上的肉在抽搐,唇凑近罗浮耳畔,“可谁家女儿不是为家族荣光献身,即使你母亲贵为国朝大长公主,当年她也是被当作一件礼物赐给罗家的,只为给天子的外祖家增添光彩。你最好能够一直笼络住陛下的心,否则休怪我不念父女之情将你逐出家门。”
一听到“陛下”二字,罗浮就很不舒服,想吐。
又听他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微弱声息咒骂道:“你个婊子生的小婊子,只知道给老子成日招惹祸事……”
英国公其实早就发现了罗浮不是他的女儿,那两滴血在水中不能相溶,但他没有揭穿妻子背叛了他的事实。
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因心中有愧才事事顺从他,他就恶心。
还好罗浮这个野种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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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掌中伤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