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到,是南直隶的雨季。整个淮安府今日皆包裹在一团湿重中,暴雨接连下了数场。
南方雨季的雨水不比北方,能干净利落地冲刷燥热。南方夏季的雨水一退,湿气与暑热便会交织在一处,从地上升腾上来,在行人衣襟内化为黏腻。
稀薄的水汽结了雾,天地万物都浸没其中,对于不耐热的人而言,此时的南方就像蒸笼,闷热且压抑,难以喘息。
闷着,忍着,撑着,挨着,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刻……
在复见天光前,沈玉谨一直都在笼中。
南方的闷热,充盈的水汽,从底上窜至笼顶,又从顶上复压下来。四面八方、无孔无入,他仿佛忘了要如何顺畅地呼吸,哪怕忘了也渴望解脱。
解脱、出笼、复见天光、最后一刻了……最后一刻要来临时,他候在淮安府淮河入海口附近的云梯关。
手下的人马早已盘点清楚、操练妥当,只待前方传来号角,随之就是振臂一呼、奋力脱笼的时刻。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许久了,蛰伏时累下的所有憋闷,都是为了给最后的释放造势。
内心的澎湃混在湿热的雨夜中,连燥热都催化成了黏腻。南方的骤雨在惊雷闪过后又来了,来势汹涌,复添水汽。
沈玉谨顺着这无际的骤雨想起他生长的地方,同至小满,北方的小满却并不指雨水,而是小麦的饱满、干爽敞快的空气。
一切快到了——
“大公子。”
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水汽无孔无入,从屋外走近屋内,始终纠缠他。沈玉谨禁不住皱了皱眉,房门那站着被大雨浇湿的老管家。
“大公子,今晚前方暂不会传来消息。小人不放心,刚刚又去打点确认了一番,一切照常。”
“知道了。”
沈玉谨回应了一句,见老管家始终候在房门那不肯走,不由蹙眉问道:
“还有什么事?”
“大公子,小人这阵子为大公子筹备出了一些银两,对应的生意已经都打点好了。这回无需您多操心,只要……”
他刚一开口,沈玉谨便猜出了他要说的内容。他不待他说完,烦躁地打断他道:
“我早说过您不用再跟我提复建商帮的事!”
“但是大公子,经商毕竟是一条安稳路呀……”
老管家见沈玉谨侧过身子不为所动,神情恳切地迈上前来:“老身只想为大公子筹备条后路,届时若起了什么变故,您也可全身而退……”
“我的后路再如何,也不会是从商。”
“但经商乃是沈家安身立命之所长,您……”
“你若要从商,那便自己动手吧,我沈玉谨不会再走这条老路了。”
沈玉谨态度坚决,始终背对着不愿瞧他。相处这般长的时日,他岂能猜不出沈玉谨的心思?
老管家见沈玉谨的决心始终无法转圜,举事之日又迫在眼下。有些事再不说只怕来不及了,老管家念及于此,语调忍不住再度激动高昂起来:
“大公子!可您眼下走的这条路也未必比稳妥呀!且不说届时举事所遇的风险,就算那林主公真能运筹帷幄,改朝换代,可他也从未把你真的当成一家人。”
“他之前暗自布局,算计了以沈家在内的诸多门派,就算这些是为了立足,皆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能够既往不咎。
可自你投奔他以来,他何曾真心待过你?他为了让你以表投诚的决心,让你屈尊于杨红菲之下。”
“你委曲求全于杨红菲手里时受了多少屈辱,那位林主公可曾替你记挂过。他不但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想利用你继续拉拢杨红菲,让杨红菲彻底在他手下做事!
若不是你我寻到时机在杨红菲日常的饮食中慢慢下毒,只怕她生产后还得继续骑在你脖子上羞辱你!”
老管家不顾沈玉谨铁青的脸色,只觉得胸中愈发愤恨难平,难以言尽:
“先是杨红菲,杨红菲死后,还有他在朝中拉拢的那些士家子弟。大公子,那些士家子弟哪一个正眼瞧过你,那林主公就这样纵着他们嘲笑你出身自贱籍,说你流着下等人的血脉。
他何曾真在乎过你啊大公子!这世上又岂会有这样的阿舅!”
“你不用跟我提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沈玉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抱怨,转过身两眼怒视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他希望我放弃沈家的一切,希望我把沈家长子的身份视为耻辱,他希望我心甘情愿地投奔他!好彻底去做个林家人!”
“可你姓沈,你不信林!”
老管家激动地叫喊出口:“大公子,你是老帮主寄予厚望、用心带大的儿子啊。沈家才是你的家人,不是林氏啊……”
沈玉谨看着他因激动而老泪纵横的模样,沉着脸冷声回复道:
“可是老管家,沈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了,精绝帮也早就不在了……”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浮在已成云烟的旧事上,轻飘到无法落地,一触皆是虚空。
万千散去的旧事存在心中,不知何时早蛀空了他。现如今的沈玉谨是个空壳,壳内是空洞难测的幽暗。
老管家看在眼中,不死心似的,仍要在那一片空洞中试图寻他:
“大公子,只要你我齐心,精绝帮一定会光复的。到时您是从商也好、从武也罢,但至少能保全性命。就算局势再如何天翻地覆,可身为百姓,您仍可以活着……”
“活着又有何用,是要我这一辈子,以及我的子子孙孙,全都不能科举,不封军功,在权贵跟前低贱地活一辈子吗……”
“可我们是江湖中人,平日能遇见多少权贵。”
老管家恳切说道:“权贵虽位高,但若一遇上动荡局势、一遇上改朝换代,他们从高位上跌落至死也不过须臾间的事!自古以来易换的向来是君王,不是底下的生民!”
“大公子,至少安稳从商从武,你可以保住性命!那位林主公他根本就没把你视为家人,他不会真的替你考虑的大公子……”
“你愿意一辈子窝囊活着,可我不愿意!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明白,我沈玉谨要的不是窝囊的安稳,我宁愿放手一搏!”
沈玉谨厉声喝止了他的提议。
之前他殚精竭虑,只为护住沈家的家业。但精绝帮的覆灭让沈玉谨清晰明白,他这一生不论是从武还是从商,所能达到的上限也不过如此了。
风光一时的精绝帮帮主的身份,就算现如今早已成为旧事,但昔日的荣光亦是黄金所铸的枷锁,锁住了他的余生。
决不能窝囊地活着,他无法在他人的奚落与耻笑中,自甘平庸地活着。
举事之日迫在眉睫,一旦开始就难以回头。老管家这次亦和沈玉谨一样铁定了心思,他见不到他回头,也无法轻易罢休。
老管家言至最后已无旁的道理可讲,只剩下最直接恳切的哀求:
“大公子!您是沈家唯一的儿子,您若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让小人有何面目去面对老帮主啊!大公子,求您再相信小人一次吧,这回兴复精绝帮的事一定能有着落的。”
“你不要再说了,马上给我滚!”
老管家上前努力地想要拉住他:“大公子,求您跟小人走吧,请您再相信小人一次吧……那位林主公他不会真心把你视为家人的……求您!”
他有无数的期盼与恳求想说,直到腹间突感一凉,随即便是钝痛。老管家低下头看见短剑的冷光,鲜红的血迹,凄惨地呢喃了一句:
“大公子……”
“老管家,你为何总要对我喋喋不休,说我不爱听的话、做我不想做的事……”
沈玉谨瞪着双空洞冷漠的眼睛怔怔看向他:
“我敬你为沈家劳碌了大半辈子,才客套尊你为长辈而已。
你不会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你真以为你是我的亲人吗。你一个家仆,越界操主子的心,是不是太不知分寸了……”
“大公子……”
沈玉谨利落地拔出了短剑,鲜血飞溅。老管家佝偻的身子踉跄了起来。
他捂住伤处,抬眼望向他时,一双眼里却并没有失望和怨恨,只有难以言尽的哀伤。
他知道自己已到弥留之际,用尽最后的气力和精神交代他道:
“大公子,生意的总账在我房里,给自己留一个后路。好好活着……玉谨……”
他的尸体倒在他的房中,很快便再无气息。
他啰嗦絮叨的呢喃声终于停了,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随之又起的是沈玉谨的哭声。
沈玉谨奋力压住自己痛哭的声音,嘶哑着嗓子痛苦不止:
“老管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为什么要替我操心……你不该跟着我,你就该跟着婳伊在沈宅里安度晚年。
你明知我沈玉谨什么都护不住,我护不住沈家家业,护不住发妻孩子。我什么都护不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为什么要阻拦我,为什么要替我操心……”
他不敢让自己的哭声变为哀嚎,反在手下那里落为话柄,只能死命捂住自己想要呐喊的嘴。
解决了他,今后就再没人拦着自己,再不会有人以长辈的身份这般戳自己的痛处。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前行就再无所谓。
“你不该跟着我,是你越界了,老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