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比阳光先进入卧室的是“倒车请注意”。纪浮皱着眉睁开眼,先动了动右手,不痛的,说明昨晚没压着,今天该换药了。
倒盐巷子每天苏醒到沉睡都是同一套流程,巷头巷尾莫不如是,每一户都过着相似的生活。铁栅栏门和卷帘门唰啦啦的响声让人觉得能抖下来很多铁锈碎屑,接着是笤帚向外扫灰尘,期间伴随零星的咳嗽。冬天更沉默些,人们总是缩着的,手缩在口袋里,脖子缩在领子里,先靠在店门口无意义地望一会儿,再进去。
这个时间里万荻声完成了换药,纪浮跟他说谢谢。他把换下来的纱布丢去垃圾桶。
巷子里起了晨雾。邓宇骑着辆电驴回来了,车筐里装着油条和包子,他冻得吸溜着鼻涕进来,匆匆忙忙展开折叠桌,催促着赶紧吃吃完他还得进城干活。
纪浮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邓宇今天有十多家上门维修,他没法一个人全去。万荻声则是说要先等等看汽修汪哥八点会不会打电话过来,不打的话他就去上门。纪浮觉得包子很好吃,和以前在便利店买的包子不一样,它丑丑的,指外表不那么圆,面皮很韧,馅儿非常新鲜,辣味的牛肉和粉丝,掺了点儿蔬菜,也可能是葱,但牛肉的辣和咸鲜已经覆盖掉了它的味道,只留下蔬菜的口感。
不过纪浮实在是好奇,他又拿了个包子,用不太灵活的右手配合左手掰开一只包子想一探究竟。“唉。”可惜,他不会通过包子外皮渗出的颜色来判断里面的馅儿,他掰了个豆腐馅儿的。
这时候邓宇才发现他手上有纱布:“你跟人干架了?”
“没。”
万荻声说:“油滴下来了。”
“啊!”纪浮赶紧把两半儿包子横起来。幸好他岔着腿,于是抬头跟万荻声说:“没掉裤子上,安全。”
“行。”万荻声说。
最后纪浮还是没搞清楚牛肉馅包子里的是什么菜,因为他吃的那个似乎是最后的牛肉馅。韩建辰过来的时候邓宇骑着电驴走了,纪浮丢完垃圾走回来,刚好跟他同时到店里。
韩建辰大部分时间里都叼着烟,面色看起来仍是发灰。
“小万。”韩建辰进来,“麻将机那个配件到了,辛苦你去给装一下呗。”
“十五。”
韩老板到收银台扫了收款码,十五块付过去,然后扫了眼纪浮,尤其扫了眼他的右手。纪浮没出声,在危楼货架旁边,把地上随便扔的什么扳手压线钳摇表铲刀一一捡起来,夯不啷当装进收纳盒。
万荻声把折叠桌靠墙放,拎了个小的工具箱,跟纪浮说:“我过去一趟。”
“嗯。”
他们临走时韩老板又看了眼纪浮的手,纪浮的手垂着,站得很直,看着万荻声拎工具箱走进巷子的雾气里。
纪浮继续收拾店,规整工具,把拆出来的零件按型号放回它们的盒子。不认识型号,需要通过盒子上的图片对比,所以干得比较慢。
正因为干得慢,边干边琢磨,那韩老板还会说“辛苦”了。虽说接触得不多,但人就是那么个人,窥一斑而知全豹。纪浮把有点发软的螺母盒子捧起来要放进危楼货架,这沉疴宿疾的盒子万荻声和邓宇反复放取了很多次,到今天、此时此刻以前,都撑住了。
“哗啦——”偏偏在他手里散架。
好了,危楼货架这边看着更像废墟了。纪浮先从这一堆螺母之中小心迈出去,去收银台看了眼手机,万荻声去得有点久了。
**茶楼在上午多是赌鬼结束了通宵出来吃早饭或是在门口算账,因为冬天站在外边能醒神儿,里头门窗紧闭开空调又乌烟瘴气,在冷空气里才能算清楚。
纪浮走过去只看见门口站了俩嚼槟榔的小弟。
“早上不开。”光头小弟说。
“我找人。”纪浮走到台阶上,伸手要推门。
“说了他妈的不开!”另一个破洞牛仔裤小弟直接招呼上来,在纪浮肩膀一推,“听不懂啊?!”
纪浮被推一踉跄,破洞裤那小子在左边,纪浮的右手没法用,他垂着头顺着被推搡的方向推了一步,佯装认了这窝囊气转身要走,左手活动了下冬天里稍微滞涩的关节。果然,破洞裤小弟气焰嚣张,跟着一踢脚就要踹过来,纪浮侧身,迅速上前一个摆拳,他出拳相当快,后边光头眼睛瞪得老大,差点把槟榔咽下去,傻眼了忘了要冲上去帮忙。这些看门小弟确实有些拳脚功夫,而且不到二十岁,一身牛劲。
破洞裤小弟嘴里骂着从口袋里掏了把折叠刀,纪浮那摆拳抡得其实收了点儿劲。不过见人掏刀了,二话不说右手横肘,撞在小弟下颚。下颚很脆弱,不论拳击还是散打,被击打下颚都是非常高的承伤,从前健身房的拳击教练告诉过纪浮,下巴这一块儿是人类头骨中可移动的,且没有肌肉包裹保护的骨骼,重击下巴会让人短暂失去平衡、眩晕,甚至瞬间脑震荡。
“唉我操!!”光头小弟跟着掏了把同款刀,但就茶楼门口这一截距离,破洞裤已经两眼懵圈坐地上了。纪浮回头看着吆喝着要杀过来的光头,抬抬下巴:“来。”
光头攥着刀,说:“别乱来啊,我要报警了。”
“……”纪浮沉默了下,“把门打开。”
“哦。”光头抓着门把手给拧开,这门轴有点干巴,拉开会“吱——”地响一声。
纪浮走进去的时候光头才发现他右手缠着绷带,所以刚刚一只手就给破洞裤撂地上了。
一进去,茶楼里囤积多年的二手烟味差点儿把纪浮顶出去,沼气似的,纪浮感觉在空气里划根火柴就能爆炸。
“万荻声?”纪浮喊了下。
“他妈的谁?!”里屋的声音,门掩着的,纪浮稍微侧了侧脖子活动筋骨。茶楼里24小时开空调,暖和些,纪浮走过去时,门里的人同时出来。
正是前些天在诊所碰上喊服务员的人,纪浮料想到这人不是个善茬,没有第一时间问万荻声在哪儿,而是问:“这儿有监控吗?”
“啥?!”那男的显然没想到纪浮会问这个,接着他反应了一下,笑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报警吧?省省吧,街坊一点小口角,又没摄像头,人也验不出伤。”
纪浮点头。
厅里没开灯,这大雾的早上,茶楼里昏暗不清。纪浮边往他面前走,边默默拽掉万荻声方才帮他包扎好的纱布,手背一块尚未长好的挫伤暴露出来。
“那就好。”纪浮把沾着药粉的绷带随手扔了,反正一地烟头,同时里屋传来咣当当的声,纪浮问,“那个屋吗?”
他们人多,四个,万荻声之前打趴下三个,又冲进来三个。
韩老板一直在劝他,挨佟哥几个耳光,这事儿就算了。他晓得万荻声很能打,所以关上门,叫上人,万荻声和佟哥之间他今天必要得罪一个,显然,五金店老板是最优选。
寡不敌众,万荻声被摁着手脚控制在里屋的沙发上。
他听见外头进来人的时候猛挣了两下,起先几个赌鬼按一会儿就没劲了,但后来韩老板找来的小弟是专门给人看场子的,那三个小弟和门口的俩不一样,专业程度更高。
“哎操了!”专业小弟被万荻声挣脱了右手后连续两拳,一拳面门一拳咽喉。万荻声下手没有纪浮那么多顾虑,他知道这些人是哪来的,也知道这些人不敢报警。
里外乱作一团,纪浮跟佟哥在厅里掀了两个麻将机,右手的伤口被二次撕扯,满手背的血。那佟哥身上有个甩棍,纪浮右手使不上全力,最后纪浮抄起吧台的招财猫,潜身、后闪,招财猫从右手换到左手,照着佟哥后脑勺干了一下子。
万荻声从里屋冲出来的时候,警察也从茶楼正门进来了。
纪浮第一眼看见他,甩了甩手走过去,靠在他耳边问:“打你了吗?”
“打了。”
“好。”纪浮用左手抓住万荻声的胳膊,向自己一拽,万荻声被他拽得晃了下身子,接着纪浮惊呼,两手扶住万荻声肩膀,“万老板!你怎么了!”
“我没……”万荻声没懂这是在做什么。
纪浮稳稳抓着他肩膀,又一次贴近:“跟警察说你挨打了,现在头晕恶心,要求验伤。其他什么都别说,无论警察竖几根手指头都说三根。”
“……”万荻声有点想问他,要是警察真的竖三根呢,但纪浮一发眼刀过来,他憋回去了,“哦。”
“那边那个怎么了?”警察边问边走过来。
纪浮赶紧解释:“我们是旁边五金店的,我老板过来修麻将机半天没回,我就过来看看,结果把我老板摁在这儿打,他现在说不出话,我们得去医院验伤。”
说得出的。但万荻声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就稍微低着些头,看着纪浮的右手。果然,纪浮将右手手背示意给警察:“也打我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佟哥这辈子没感受到这么大的冤情:“是他打我啊!他拿招财猫砸我啊!”
“他先打我的,他有甩棍。”纪浮说,“我特别害怕,警察,当时我太紧张,自己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反正就砸了。”万荻声惊讶于他气定神闲的描述,也略有点担心他的演技……你要不要真的表现得害怕一点。
“这甩棍是你的?”警察问。
纪浮瞄了眼那棍子,目测30厘米以上,可伸缩折叠,判定个管制器械应该问题不大。
警察按了两下墙上的开关:“你这儿灯呢?”
“这边这边。”韩建辰即刻把烟掐了扔在地上,去开了几个落地灯,这些落地灯是每个麻将桌边上摆一个。
辖区警察四下看了看,除了被掀的两台麻将机,另外两台上面盖着桌布,象征性地摆了几组茶壶茶杯,茶点盒子。
韩建辰脸上堆着绝望的微笑,看看地上刚爬起来的佟哥,指望这位哥能忽然掏出一些类似“你局里领导是我什么什么人”的路子。但很遗憾并没有发生他幻想的画面。
邓宇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惨白,由于对瑁城市医院的地形不太熟练。纪浮跟他说的是,疑似脑震荡,正在放射科排队做头颅CT。他跑人家日间手术室门口跟护士说找那个做开颅手术的,护士说咱日间手术室不开颅。
终于是到放射科跟俩人碰头。邓宇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万荻声,他脑子转得还算快,扭头就问纪浮,非常含糊又小声,像加密对话:“他、他是不是其实没那个啥,你是不是打算,那个啥。”
纪浮没正面回答,偏过头,靠着比较长的头发遮了遮表情,阴险地笑了下。
邓宇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纪浮倒是理直气壮:“反正事实就是打着他头了,在里屋拿落地灯灯杆子抡的。”
“真的?”邓宇看着万荻声。
万荻声点头。这确实是实话,否则他也不至于被人摁那儿那么久。
疑似脑震荡是个比较微妙的情况,如果患者坚称自己存在头晕恶心耳鸣等症状,加上确实存在外伤,那么住院动态观察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住院吗?”邓宇问。
“先等CT照了吧。”
“哦……”邓宇点头,“茶楼那几个呢?”
“别提了,那几个人到了派出所被里头值班警察认出来了,常客。”纪浮说,“反正我要讹个狠的,MRI也得预约,营业额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一个都别跑。”
“啧!”邓宇警告他,“你能不能别这么猖狂,小点儿声!”
“咱被人揍了欸!”纪浮的声音其实没多大,只是咬字咬得很清晰,“我真是疏忽了我当时应该往那儿一躺说我心绞痛,这会儿说不定都能挑新车了。”
纪浮说完,笑着摆了下手。万荻声就看着他裹着新纱布的右手,眼睛跟着他的手晃一下落下去,紧接着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时候纪浮确实觉得自己这张嘴挺要命的,他拿着万荻声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在缴费窗口排队,程倩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她回倒盐巷子居民小区602翻出来的万荻声的几张证件打车送过来的。
纪浮连连道谢,她就一直说没事。
机器线上办住院和人工缴费窗口的人一样多,邓宇去排了个机器的,他就在这儿排人工,看谁先排到就在哪儿办。
不过整这么一次狠的也是好事,纪浮想,人就是要被整一次狠的才能老实,这个佟哥也一样。
住院部有六部电梯,几乎每个电梯每时每刻都是满载状态,如果碰见推着一张病床的,那么就都没戏。
纪浮选择爬楼梯。楼梯间很多烟头和一次性水杯,水杯当烟灰缸用。经过呼吸内科这种火爆科室,连楼梯间都堵,纪浮拿着住院材料和邓宇不停地说着“让一让”“借过一下”“谢谢”。
“你怎么样?”纪浮稍微俯下身,“这是几?”
万荻声倏地笑了:“你……你只竖了一根,但你叮嘱过我要回答三根。”
纪浮跟着笑:“行,看来没傻。”
折腾到了天黑。虽说其实才五点半,但天已经暗了。
这是个三人病房,窗帘关上之后,靠窗的那床已经关了灯,中间的开着一盏床头灯,他们也是床头灯。
邓宇订了医院的病号餐,他人回店里去了。纪浮摸了摸饭盒:“还热着。”
“我要住多久?”万荻声问。
“别管。”纪浮掀开饭盒盖子,“除非那几个人有法抗,否则起诉我都要给他们告得倾家荡产。”
虽说告到这程度可能没那么容易,但纪浮当下的决定确实是这样。
“什么叫法抗?”万荻声问。
“未成年、身怀有孕、精神疾病。”纪浮把筷子也掰开,“统称为法律抗体,那几个人显然都不符合。”
万荻声笑了:“的确。”
“对不起啊。”纪浮说。
万荻声纳闷,抬头看着他。
他说:“我这个嘴,从以前就黑,以前有一次忽然坊间传言要查企业的补充医疗保险,我说那有什么好查的,莫非以后其他补充福利都要计税吗?给员工发个粽子月饼也一块儿算进去?结果真查了,我们公司在那儿自查,咣咣往里补。还有一次是我一当律师的朋友,说有个老客户委托他搞个强制执行,去法院拍个什么……忘了,好像是个艺术品吧?说是人家拿给他抵债的。我说别是拿你和法院走法拍洗钱呢吧,结果没俩月,那人进去了。最后一次就是我那搞期货控盘的老板……哎。”
万荻声吃着炒蛋,安静地听着他自认乌鸦嘴的事实。
然后中间那床也关灯了。
“再吃点儿。”纪浮说,“明天早上抽血,然后有个核磁要做,你CT没什么问题,但是忽然昏厥还是要查的,没事,住院费韩老板给缴了八千,可劲儿查。”
“嗯。”万荻声又吃了点,才说,“不好吃。”
“病号餐嘛。”纪浮抿抿唇,“明天我出去给你买。”
“你以前……”万荻声筷子在清蒸鸡丝上迟迟下不去手,“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纪浮看着他:“嗯。”
“还有吗?”万荻声问,“就是这类……神奇的事情。”
“有啊,也有一些你可能在电视剧里看过的装逼现场。”
万荻声扑哧笑了:“比如呢?”
“就……”纪浮轻轻耸肩,胳膊搭在桌上,右手垂下,“以前有个很莫名其妙的客户,跟他聊着聊着他就会开始嘲讽哪家美术馆又把蒙德里安挂反了什么的。”
“嗯?”
“一个画画的。”
“画还能挂反?”
纪浮拿出手机搜了下蒙德里安,然后手机转过去:“这就是他的画。”
万荻声先是愣了,然后露出了困惑、犹疑、行吧的递进表情。纪浮笑起来:“再吃点儿。”
“你晚上回去吧。”万荻声看了眼撑开的陪护床。很窄,它折叠的部分没有覆盖垫子,会硌一整夜。
“不行啊。”纪浮支着下巴看他,“我不敢一个人睡的,你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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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