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浮的左手可以正常生活,万荻声发现,他不仅是左手可以吃饭写字,甚至还能左手用鼠标。他坐收银台倒腾着电脑,鼠标线绕了一下放到左边,无名指按左键,食指按右键。
万荻声站在危楼货架旁,手里捋着一卷20米的双排灯带。
捋好了灯带装进防尘袋里收好口,万荻声转身到里侧去,在货架侧后方两个巨大的塑料收纳箱上边堆着几个大纸箱子。万荻声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要的东西,嘴里很小声地念叨:“四公分的、四公分……哪去了……”
五金店老板找不到东西,那么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老板随手乱放了。万荻声叹气,去收银台拔掉手机充电线,给邓宇打电话。
“双金属开孔器四公分的放哪了?……哦。没,我昨天出去干活了,行,我现在过去。”
纪浮抬头看看他:“出去吗?”
“去茶楼。”万荻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两下,揣口袋里,“给韩建辰修麻将机。”
“他不会跟邓宇告状的吧?”纪浮诧异。
“是的。”万荻声认可之后,又转了个态度,“毕竟是邻居,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
纪浮稍微一眯眼:“后面这句是邓宇教你的吧。”
万荻声眼神逃避了下:“是的。”
茶楼叫“**茶楼”,韩建辰深谙企业文化,给整条巷子都科普了这个“**”是指横扫**。后来孙姐跟老李饭馆的聊天,瓜子皮一呸,翻了个白眼,说一茶楼横扫什么**,开场子就开场子呗。
**茶楼看门的小弟是新来的,不认得万荻声,但不知是觉得这人拿着工具箱应该是来修东西,还是万荻声凶相外露,小弟没敢拦他。
“哪儿呢。”万荻声站在一楼大厅,没人,回头问小弟。
“哪儿?”小弟嚼着槟榔,口齿不清,因为有点慌而嗓门很大,像是给自己壮胆,“什么哪儿,你干嘛的?你谁啊?”
万荻声本来就不想过来:“没东西我走了。”
小弟蹲那门口的,唰一家伙起来了,指着万荻声:“什么玩意你到底干嘛来了的!”
“闭嘴唉我草!”韩建辰边扣他裤腰皮带边走出来,“你他妈吆喝什么吆喝,大清早扯个嗓门给你爹叫魂啊!唉老万,来来来,里屋这张机子。”
万荻声没瞧他,闻见了韩老板身上的陈年烟味和那股子熬夜熬出来的味道,估计昨晚又是个通宵,刚被吵醒。
韩建辰把万荻声带到里屋,里头烟头洞烂成一片的沙发上横躺着个人,扯着呼噜。
“就这台,你给看看。”
“开灯。”万荻声说。
“这屋灯就这样。”韩老板指了指头顶上,其实韩老板已经按了开关,但它跟倒盐巷子的路灯差不多。
韩建辰看着他拆开面板,推上去,自己也伸头往里看了眼,说:“它光响,不转,也不往上升牌。”
“知道了。”
倒盐巷子很依赖技术工种,五金店是一个,伟龙汽修其实也是。
韩老板不是傻的,这麻将机送到外头去,或是从外头找人来修,人家至少要换个大盘。城里人精明,价格卡在“你新买一个麻将机舍不得”和“换配件还能多用几年”之间,让人咬咬牙换了得了。
但万荻声来就不一样,他技术好,心也不黑。
所以韩建辰之前说的是“你来看看”,万荻声看了如果不修,那他就买新的了。
里头塑料件都被烫软变了形,万荻声把中间那个拆下来后,让韩老板过来看:“你自己上网买一个,货到了我来给你装。”
“就这个?”韩建辰纳闷,“这玩意好好的怎么能给烫成这样?漏电?”
“漏电会跳闸。”万荻声说。
“那为啥呢?”
“连续转久了。”万荻声讲话只讲重点。
这台二手市场收来的麻将机经常一转就是一整宿,年代久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密设备。万荻声收拾工具箱,麻将机面板随便一盖。盖子合上去的时候嘭一声。
那沙发上躺着睡觉的人也醒了,呵斥了句:“吵你妈啊?”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生面孔。他关工具箱时故意“咣”的一声,里头的金属扳手什么的跟着响。万荻声说:“吵我孙子。”
沙发上的男人愣了下,被韩老板紧急凑过去说“别别别,别跟他一般见识”之类的话。
万荻声快走到茶楼和五金店中间的肥料种子店时,后边韩建辰追了出来。
刚好纪浮也到门口透气,他还没有完全习惯五金店的气味。
“那东西叫什么啊,那个塑料的,又方又圆的,我在网上搜什么啊?”韩建辰追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纪浮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看着他们。
万荻声说:“拍照搜图。”
“哦。”
纪浮听这话笑了,笑得很轻。门口还是有点冷,今天云层很厚,光是闷着的,像灯罩很久没擦了。
他又听见韩建辰说:“还有,我告诉你啊,下回别跟我这儿的人呛嘴,你知道人家干嘛的吗,在城里帮讨债的!”
“我怕讨债的?”万荻声问。
韩建辰“嘿”了声,紧接着开始咳嗽,老咽炎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万荻声走了。
“修好了?”纪浮问。
“没,缺配件,我叫他自己买。”
纪浮又看了眼韩老板,这咳嗽声在窄巷里快有回声了,他转过头:“你在韩老板那儿跟人吵架了?”
“我没有。”万荻声把刚刚卷好的灯带放进编织袋,又说,“他先骂我的。”
“就那给人讨债的?”
“嗯。”
纪浮脑海里闪过了几个名字,小城市的讨债公司里有正规的,也有集结了当地的混混刺头的。
前几个月,他被当时期货事件最大的多头老总几乎通缉,放话买他手脚。那时候他确实怕,不过老总罹患绝症,现下不知有没有咽气。前些日子整他的人里就有不少是对方从讨债公司雇的打手,总之听见这个名词还挺微妙。
说怕其实没那么怕,瑁城离京城坐高铁都要大半天,至于十万块买手脚,除开那老总忠诚的心腹,其他人嘛价格好商量。况且纪浮会忽悠,只是要拉扯些空间和时间出来。
“万老板……”
“走。”
他话还没说完,万荻声塞头盔给他。
纪浮坐上摩托车,护目镜卡下来,说:“入职那天我没跟你说清楚,万老板,虽然可能性比较低,但我应该还在被人追杀,买手脚的那种。”
“买你这个手吗?”万荻声眼睛瞟了下他扶在自己肩上的裹着纱布的右手,“那应该不贵。”
“……”纪浮先是没说话,笑笑,拍了两下他肩膀,“走吧走吧。”
倒盐巷子里也有一套类似电视剧里宫斗的剧情,里头的人个个身怀绝技,外头的活大家都想接。
伟龙汽修和五金店属于最直接的技术重合,其他人之中,卖种子的会弹棉花,弹棉花的会包馄饨。眼看着要过年,城里外来务工的返乡后,他们经常出去问活儿,有没有活儿干。
所以因为没生意只能蹲在店门口的伟龙一听见摩托车响就烦。
“伟龙没找你麻烦吧?”汪哥递根烟给他,“他昨儿还问我需不需要过来帮忙,我说不用,提前找过人了。”
“没有。”万荻声接过来收进自己烟盒,回头,“哥,我店员。”
“见过见过。里头坐?”
“不是,他帮着干活,我能忙快点,给个洗车钱行吗?”万荻声问。
汪哥瞧瞧他:“这手还……”
纪浮赶紧接话:“不妨碍,我左撇子。”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是,你不会用左手刮胡子。
“那行。”汪哥看看他的身板,“你跟小万干吧,我们确实忙不过来,不过注意点儿手啊。”
“好嘞,谢谢哥。”纪浮点头。
汽修越到年关越忙。
纪浮主要帮万荻声递工具、洗汽油滤清。因为店里的小塑料盆不够用,万荻声拆下来的螺丝全都给他,他拿一张A4纸折成个倒三角的兜儿装着。最后万荻声保养好一辆车,他把车开去洗车间用高压水枪呲一呲车。
左手用得非常顺畅,右手偶尔蹭一蹭脸上痒的地方。他发现纪浮右手受伤以来什么都是左手接,右手连任何一次肌肉记忆去碰东西都没有过。这份意识一直在很好地维持,好像个天生的左撇子。万荻声知道他不是,如此娴熟只是因为他丝毫不松懈。
纪浮的理解能力强,万荻声的诉求精准简单,配合起来效率很高。
到第三辆车,纪浮已经能在万荻声转身去拿扭力扳手的空挡立刻上前用笔给螺丝画标定线,不需要万荻声提醒。
干活干一会儿就热,纪浮想把外套脱了。在家里可以慢慢把右手蹭出来,他想节约点时间:“帮我抻一下袖子。”
万荻声放下东西,直接帮他拎着后领子将外套剥下来。
“谢谢。”纪浮又伸手,“袖子也帮我挽一下。”
“这辆停到人行道边上,车主就在隔壁,马上能开走。”万荻声帮他袖子卷到小臂上边一点,露出有些许健身痕迹的手臂。
“好。”纪浮开门坐进车里,慢慢倒出操作间。
这汽修店跟伟龙汽修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纪浮刚刚把保养好的车开到人行道停好,路口又排上了三辆。
纪浮心道这确实要找几个帮着干活的,否则店里自己几个师傅干到天亮够呛能干完。
“纪浮。”
“嗳。”纪浮走过去,“拿什么?”
“电瓶测试仪。”万荻声说,“大概17公分长10公分宽,红色的,两个连线的夹子。”
“好。”
找东西的时候里头睡午觉的陶经理醒了,一看纪浮在,“嘿嘿”笑了两声,边点外卖边过来:“你又来了啊,喝奶茶吗?跟我凑个双杯套餐,不算你配送费。”
“不了不了,谢谢。”纪浮精准地找到测试仪。
“哟,成熟练工了啊。”陶经理打量他,脏兮兮的手套,手臂上沾着油污,“你要皮筋儿吗?”
“嗯?需要吗?”纪浮以为皮筋儿是搭配他拿的这测试仪用的。
“你不要吗?”陶经理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马尾,“扎起来吧,这么长不碍事吗?”
说完,陶经理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一根黑头绳,昨晚火锅店送的。陶经理说:“自己扎啊,我不会给别人扎头发。”
“谢谢。”纪浮捏着接过来。
“是这个吧。”纪浮把测试仪递给他。
“嗯。”万荻声没抬头,拿过来,“你去把车启动。”
“好。”纪浮坐进车里点火。引擎盖挡着前玻璃,万荻声一直没看他,测试过启动电瓶电量,万荻声等着测试仪打印条子,用手机拍照。
外头又进来一辆,是熟客,汪哥立刻迎了上去。
汪哥为难地“唉哟”了声:“赵老板这么早休假了啊?今天未必能给你整上呀,你多少公里保养?再等等呗?”
赵老板二话不说把车钥匙往车里一扔:“别提了我特么晦气死了,昨晚上回来的,高速修路我走的省道,对面一傻逼开着个远光朝我脑袋上来,我没看见过马路的三轮,咣撞上去了。”
汪哥赶紧看他车头:“还……还成还成,不严重,保险杠都没歪。”
“是。”赵老板说,“问题我车里行车记录仪坏了,这破玩意它没给我录上我真是操它个铁祖宗,赶紧给我换一个,换个你们店里最贵的听见没,我走了啊。”
“快快,小万,别换那机油了过来拆记录仪。”汪哥一扭头就进来喊万荻声,“他那车麻烦,你赶紧的,今儿就整那个车了。”
纪浮把刚卸下来的轮胎靠墙根放好,脱了手套一起出来。
万荻声一看就皱眉:“汪哥,他什么时候要车?”
“他啊,我不知道,这老板财大气粗性子急,你尽快尽快,拜托你了啊小万,一人加五十,完事儿哥再给你添包烟,这老板咱得哄着。”汪哥双手合十晃了晃,又按按万荻声的肩膀。
“说明书呢?”万荻声又问。
“找找。”汪哥手里也有活,“后备箱找找。”
这车是六七年前的款式,走线很麻烦,要么垂一根线下来插在点烟器里,要么就费劲地一点点沿着车上埋线藏线,让线走到后备箱。
纪浮一直没说话,视线慢悠悠地在车身上描着。
他稍微低头往车里看了眼,赵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是替换掉后视镜的那种款式,很快,汪哥拿了个新款的出来,搁在副驾驶座位上,又拍拍万荻声。大意是,交给你了。
“纪浮。”
“嗯。”纪浮抬头。
万荻声从他身侧来,副驾驶车门开着的,他扶着门框:“这两款记录仪不一样,得拆了重新走线,你去后备箱找一下这车的说明书。就是大概这么厚的一本……”
“ACC线在点烟器下面。”纪浮打断他,拿缠着纱布的右手指指里边,“不用找说明书,也不用走线到后备箱,从A柱埋线就行,我进去给你找个塑料尺。”
万荻声一愣,很是意外:“你确定?”
“确定,我以前开的就这款。”纪浮拍拍车门。
“车主不想让线占着点烟器。”
“拆侧面挡板,下面有ACC电源。”纪浮说。
纪浮右手搭在车门框上,手掌垂着,腕骨很突出。
这时候万荻声才发现他头发扎上了,原本垂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拢去了耳朵后边,下颌线锐利干净。纪浮向车里又看了看:“我去找个塑料尺给你,你先拆这个旧的。”
纪浮转身往店里走,万荻声没有立刻坐进车里去拆,而是看了一会儿他后脑勺的小辫子。
没想到纪浮回头了。
万荻声吓一跳。
纪浮说:“对了,回去路上带我找个诊所换药。”
他扬了下右手。
“哦。”万荻声点头。
因为免去了翻说明书和走线后备箱的耗时工作,万荻声拆装测试只用了四十分钟左右,把汪哥感动得语无伦次。赵老板果然一小时就过来要取车,连上手机试了下记录仪,非常满意。
冬天天暗得早,诊所里开着两个小太阳,医生诊台那儿一个,输液区一个。
纪浮换药一动不动,像是不知道疼。护士拆下来旧纱布,转头:“哎帮我把那垃圾桶拿过来。”
万荻声拎过来放在纪浮旁边,放下就走开,纪浮察觉了,再一抬眼那人已经走到换药室门口站着了。纪浮猜他可能是害怕看这种伤口。
“疼就别看啊。”护士说。
“嗯。”纪浮垂着眼仔细欣赏。
护士上了新的药,拽纱布条儿。
外面“咣”地一声,有人进来甩着关门,护士很稳,还是骂了句神经。
紧接着外边的人大喝:“服务员!”
“神经。”护士又低声蹙眉骂了句,她先给纪浮的手捆好。
纪浮跟她说谢谢。万荻声终于转身进来了,问:“好了?”
“好了。”护士收拾盘子,“下次不用过来了,自己在家里换就行。”
“嗯。”纪浮点头,然后看万荻声,“幸好天冷,不然我这手得馊了。”
万荻声帮他拿上头盔,刚一出去,跟喊服务员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怔愣了下。
“你他妈的!”那男人就是上午茶楼里睡觉的,当时万荻声在修麻将机。
他指着万荻声:“别走啊,**的给你牛逼的,你你你……”
万荻声平时少言寡语整个人闷闷的,但纪浮明白,这种人遇事根本不带怂。果然,万荻声把右手那个头盔塞到纪浮怀里,说:“行我不走。”
上午在茶楼包间里灯光不明看不清晰,这会儿男人看清楚了,万荻声少说一米八六,今天出来干活就一件毛衣搭外套,额角带疤,视线平静。
“你他妈早上几个意思我问你?”男人的老烟嗓像锈久了的锁芯,“找我茬?”
曾许过“你揍人我套麻袋”承诺的纪浮快速捉住万荻声手腕,将他向自己一拽,站到前边些的位置,也就是诊所的门槛前,笑得猜不透:“一个人还这么嚣张?”
男人这才意识到如果真动手,他们最差也是两个人。但话已经放出来了,认怂太难看,他依然挺着头:“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
纪浮点头:“知道,讨债的,好好干,指不定哪天能讨到我们头上。”
万荻声稍微有点想笑,看他的小辫子。
“还有,咱们店倒盐巷子16号,欢迎砸店砍人,但你整完能竖着出去算我跟我家万老板白活这么多年。”
纪浮左手掂了下头盔:“回吧万老板,不早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