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娴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飞快地回想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忽律?燕翎?
还是没等到人,气急败坏的关昱尧?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抹熟悉的清冷香气让她瞬间确定了来者何人。
意识到是江明徵,阮娴居然安心不少。
她后知后觉地想,比起那些毫不掩饰的恶徒,他至少看上去道貌岸然些。
可这念头刚起,颈侧的匕首便无声地提醒她,不应对此刻的江明徵抱有任何幻想。
所以他拿刀抵着她干嘛?他和公主之间无冤无仇吧?
难道他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以防夜长梦多,杀人灭口来了?!
就在阮娴胡思乱想之际,江明徵开口了:“抱歉,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想深夜叨扰殿下。我并无恶意,用此非常手段,只是希望殿下不要声张。”
他声音压得很轻,说话时几乎附在她耳边,喷出的热气刺激得她想躲,可若忍不住瑟缩,匕首就会更近一分。
阮娴连忙点头,顾忌着脖颈上的利器,没敢太用力,于是又戳了戳他的手,示意自己被他捂着,说不了话。
江明徵对她的不挣扎不抵抗颇为意外,却不疑有他,见她答应便放了手,并不怀疑她会出尔反尔。
脸上的压力骤然一松,阮娴当即冷声质问道:“江大人这是何意?”
“嘘。”见她情绪激动,江明徵示意她将声音放轻,“刀剑无眼,还请殿下小心谨慎。”
“……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话?”
刀还在他手里,阮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压下不忿,乖乖降低音量。
似乎是因为她的配合,他撤去匕首,后退两步倚在桌边,背脊磕到桌案,撞出轻微闷响:“依殿下所述症状,裴院正筛出几种奇毒,如今,我已查出眉目。”
“……啊?”就为这个?
阮娴被气笑了,觉得他实在是小题大做:“此事已经要紧到,要你半夜三更来找我了吗?”
江明徵紧锁着眉,语气沉重:“是。此事已经要紧到,除了你我,绝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
“裴院正呢?”阮娴转身,无语地看向他,“他不算人吗?”
“他只是筛查,无从确定。”
阮娴一顿,发现自己偏移了重点,终于抓到问题的关键:“你知道了什么?”
江明徵似极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微微松开衣带。
阮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图,拧眉等他作出交待。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坦荡,反而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有些无措。他暗自咬了咬唇,轻轻扯开衣领,露出锁骨旁的一小块肌肤。
屋内昏暗,阮娴不由趋近一步,定睛一看,只见他锁骨下两指之处,竟有一枚奇异的火红色印记。
她看不清那纹样是描摹还是烙印,只隐约辨认出它的形状介于火焰与花朵之间,猜不出具体是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眼中风云流转变化:“证据其一。”
阮娴茫然:“还有其二?”
江明徵点头,招手让她再走近些,阮娴狐疑地靠近,下一刻他便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你做什……”阮娴抗拒地想要抽出手,却在触及他的那一刻猛然愣住。
好烫!
异乎寻常的体温从指尖一路传回大脑,她吓得立马弹开手指。
隐约间,她仿佛猜到了什么。
“殿下可有察觉,我这症状,与那时的你,十分相似?”
见她陷入沉默,江明徵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叩在桌面上,而后继续娓娓道来:“察觉到身体出现异样时,我翻阅了裴院正整理出的古籍,只有一株与这种种迹象吻合。我将它的说明抄录了下来,殿下之后再细看,眼下时间紧凑,我且与殿下粗略说一说。
“殿下猜的不错,此物源于异邦,只是并非西域,而是南疆。书中记载,南疆有一种能够通过药物操控人心的秘法,作者谓之曰,情蛊。
“之所以称做‘情蛊’,是因为一旦植下此蛊,中蛊的二人会情不自禁对对方产生渴求、眷恋、依赖之情。
“情蛊双生,携带母蛊者需尽快为他人种下子蛊,否则自身爆体而亡,蛊术不会成立,于是情蛊又叫做双生蛊。
“倘若中蛊的一方离世,另一方相隔不久必然毒发身亡,此之谓‘殉情’。因此,先人曾云,双生之蛊,双生双灭,不死不休。”
阮娴心中骇然万千。
她并不怀疑此言的真实性,在他提及南疆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信了八分。
果然是燕翎。
她的直觉没有错。
“殿下所中的,是双生蛊中的一种,名唤炽阎。书中提到,中这种蛊毒的人,身上会留有赤色印记,发作时如烈火焚身,炙痛难耐,神智渐失,痛苦不堪。”
江明徵表面镇定自若,可只有他清楚,一阵一阵的灼浪,烫得他快要维持不住呼吸的节奏。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抓着仅存的理智,声线因强忍痛楚而愈发低哑:“那一日,身中母蛊的你在无意识时亲吻了我,自那时起子蛊便在我体内生根发芽,今日终于成熟,露出端倪。”
“我、我吻了你?”阮娴本就震惊,听到这里,更是霎时慌乱起来,“我绝非有意轻薄你,我什么都不记得,我……”
“殿下,我明白你身不由己的苦衷,眼下我已无心计较,我只求殿下能助我尽快度过难关。”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燥得发痒,隐在袖中的指尖力气失控得快要捏碎桌案。
“你要我怎么做?”阮娴亏心极了,眼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殿下,请再靠近一点。”
“然后呢?”
“闭眼。”
“等……”
他撑在桌案上的手重重推了一把,借力直起身子,随后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
他的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仿佛稍一犹豫就会后悔。
阮娴突然意识到他的目的,可已来不及拒绝。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阖眼,剩下的话已经被堵在喉中。
他的唇是灼人的,呼吸也是,喷洒在她的鼻息之间,温热的、滚烫的,两种温度交错缠绕着融为一体。
她方寸大乱,思绪迟滞不前,手指颤颤巍巍地覆在他的胸口,因为过于震惊,失去所有反抗的力气。
他们……怎么能……
他是仇人,他是导致她家破人亡的帮凶。
她还曾经将他视作兄长。
他倒是不知者无罪,只有她,成为这颠覆的伦理纲常中,唯一的罪人。
江明徵到底是克制的。
即便她没有做出抵抗,他也没有放肆地索要什么。
只是触碰、停留、浅尝辄止。
阮娴受过这种折磨,她知道毒发时会有多痛苦,别说控制不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她心中已有预警,对他可能的行为抱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可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最大程度地维持礼节,甚至不给她一个怪罪他的机会。
……
许久之后,最钻心刺骨的疼痛总算缓解,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江明徵不忍再继续这个吻,只是将她抱在怀中,下颌轻抵她肩窝,尽力从这个怀抱里汲取消解痛苦的良药。
而阮娴不打算配合他。
她使劲挣开他的怀抱,抬起袖子泄愤般将嘴唇擦出血腥味,仿佛只要足够用力,就擦去那段炙热的记忆。
他被她推回桌旁,沉默地凝睇她的一举一动,长睫轻轻颤抖,心中的自我谴责是比蛊毒更煎熬的酷刑。
“我知道你无意与我牵扯,可我又何其无辜?此事于我而言,更是无妄之灾。双生蛊与普通的毒不同,它只能暂时缓解,没有一劳永逸的解药,事已至此,我们无法挽回什么,我会继续探寻解除蛊毒的办法,破解之前,你我只有放下懊悔接受现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
虽然书中记载,双生蛊基本是无解的,这注定是一场漫长而渺茫的寻找,但他不会放弃。
阮娴从耳边一片嗡鸣声中,听见了他支离破碎的言语。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只做对方的解药,不牵扯任何世俗关系,即便命运绑在一处,依旧形同陌路。
她的妥协在漫长的静默后降临。
“此事,只能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江明徵听到她的答复,却有片刻的错愕。
他们此生都要依附于对方,他以为她会要求自己娶她。
虽然成婚不在他的规划之中,但他既然来到这里,就代表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她居然选择瞒着?
他想起当初,为了二人的清誉,他提出要她保密,她也是痛快应下。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不想与他产生瓜葛。
他明明应该庆幸,可竟然生不出半点欣喜来。
“自然。”江明徵有些失神,淡淡附和。
阮娴见他如此善罢甘休,又匆匆补充道:“你我殊途,只要留着对方一条命在,其余通通不必顾虑。”
“蛊毒发作没有定性,下一次,我会想个更周全的方式来见你。”
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空间,足够江明徵与她对视。
可阮娴却始终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时间堆砌出越发深切的恨意,可命运却荒唐地将他们绑在一处。
她只能强调着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事实上,她的爱恨已经变成一个笑话。
江明徵等待她的反应,却见她眼中倏然浮起水光。
他霎时慌了神色,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冒犯给她带来了困扰,还是哪句话说重了,让她愧疚悔恨。
他没有要怪她。
可若是她心有怨怼……
“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牵起她的手腕贴在自己颊边:“你若不甘,可以打我。”
阮娴张开掌却落不下,只能恨恨抽出手,背过身不愿面对他:“你走吧。”
他确实对不起她,但他的道歉应该出现在父母坟前,而不是这里。
“你……”江明徵有些手足无措,他实在是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滚啊!”她忽然歇斯底里,蹲下身抱着膝盖,眼泪止不住的滑落。
她不喜欢在人前哭泣。
在她看来,掉眼泪是狼狈的、脆弱的,她不想把这样的自己呈现给别人。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父母为她殚精竭虑,稍微懂事以后,她学会了藏起痛苦,不让他们为她担忧。
除了他,他像一片沉静的海,无声包容她所有的情绪,从前的她敢于把自己的心剖开来交给他,可现在,她觉得不该。
她失去了在他面前落泪的底气,他也早已失去分享她情绪的资格。
但江明徵不会理解阮娴的倔强。
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其实他自己想也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陪她消解情绪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一种刻在骨血里整整十年的习惯。
他也跟着蹲下,单膝触地,陪在她身旁。
他想安慰,可这是他闯出来的祸,听到她的啜泣,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阮娴许久听不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抬起头才发现他就在身边。
“为什么不走?留在这里等着我骂你吗?”
“若是能让你开心,你可以随意发泄。”他看着她,神色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爱怜。
他递过一方素帕,却被她挥手打落。
阮娴有些绝望。
她厌恶极了他不合时宜的温柔。
他就应该果决地离开,应该在人前人后唾骂她怪罪她,应该恼羞成怒,恨不得杀了她。
而不是这样,让她满腔的恨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