祓灵记 第31章 公堂笑

祝家二老闻声回头，眼神飘忽，面上表情僵硬起来，脸上堆笑，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那中年男人立马衙前，两撇鼠须，身着铜色杭绸金线团窠纹长袍，金镶玉腰带配玉石璎珞叮当作响，四肢不胖，肚子圆滚滚，皮肉白嫩嫩，他由家丁扶着下马，大摇大摆在站祝家二老面前。

那几个牙差显然认得他，连忙拱手上前：“李大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李耀祖心情差极，平平日这时辰他还在温柔乡里呢，哪会来这等地方。他摆摆手，懒得与衙役多言。

瘦高的家丁李发的怀里捧着一个锦盒，替他圆说：“下午就要开堂，这事总归与我们李家有关，公子特来听审。”

那衙役了然。

李耀祖不耐烦：“你们两个老的跑这么快干什么？”

祝老爷子在家中排名老大，名字叫祝大成，他犹犹豫豫，拉着妻子彭三妹向李耀祖哈腰鞠躬：“大公子，您这是不，不信任我们吗。”

李耀祖阴阳怪气，“都知道你们姑娘跟王家的小子交情深，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包庇他。”

“这……”祝大成脸色一变，却只能连连摆手“绝没有的事！”

这李耀祖对祝家二老毫无敬意，既不喊“岳父岳母”，也不自称“小婿”，祝家二老在他面前更是畏畏缩缩，哪是亲家往来的样子？

严漱玉看在眼里，心中有数。的确如舒湛川所说，祝家双亲绝不会帮王生。她再没必要搭话，自顾自往后退了退，忽被李耀祖瞧着。

李耀祖见石狮子侧边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娇娘，圆圆脸，猫儿眼，可爱得紧，这菜来了精神，他指着严漱玉：“你是谁？”

严漱玉抿唇不答。

李发鞍前马后尽职尽责，见状忙上前呵斥：“我们大公子问你话呢？”

圆脸的差役忙说：“这人就一不相干的……”

李耀祖骂起来：“谁问你了！”他还要发作，却见梁弘毅带着幕僚黄德才等人匆匆出来，梁弘毅皱眉道：“在官府前喧哗，成何体统。”

“是是是。”李耀祖这才悻悻作罢，一群人乌泱泱的进去，李耀祖目光刮在严漱玉脸上，严漱玉哪里怕他，当即冷笑相对。

李耀祖从来不需看女人脸色，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知这女子看他，一时心猿意马起来。

待人进去，园脸的差役过来赶她：“你快走吧！”他低声说：“那可不是什么善茬，莫要被他盯上。”

“咦，你倒是个心肠好的。”严漱玉粲然一笑，“我等等就走。”

话是这么说的，她脚下却纹丝不动。

半个时辰后，衙门前已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看热闹。

大家伸着脖子往里看，又等了一会儿，两排衙役持水火棍鱼贯而出，在公堂两侧列队，口中喊着“威武”清场，大堂之上悬着明镜高悬匾额，梁弘毅身着官服端坐高堂，幕僚站其左侧，镇木重重一拍：“升堂！”

王生被几个衙役押着上来，一夜未见他憔悴更多，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脸上全是脏污，衣衫上的血已经干涸成黑褐色，衙役按着他跪在堂上。

那梁弘毅问：“你有何冤屈？状告何人？”

王生疼得浑身战栗，字字坚定：“我状告日昌票号李大少爷强抢民女、毁人姻缘、打砸民宅！”

“有何证据？”

“有婚书为证！”王生从鞋底掏出来东西来，四四方方一小片展开来是洒金红纸。

旁边自有差役将他的婚书呈上去，婚书成到案前展开来，果然有王生祝娟儿双方生辰八字，见证人邻居老张头、祝家父母签字画押，更有三代祖宗名讳陈于其上。

梁弘毅看一眼黄德才，黄德才也诧异，他明明搜遍王生全身，没想到鞋缝里还藏了东西。

梁弘毅捻着胡子：“你这婚书没有官府盖印，算不得数。”

“双方签字画押即为有效”王生怒道：“我大景律法何曾规定婚书非要官府用印？”

“谁知你这画押是真是假。”梁弘毅冷笑。

“你们……！”王生气急了。

“你别急，”梁弘毅适时道：“既然上面有签字，那不能只看你的意见，来人，把相关人等带上来对质！”

老张头、祝大成与彭三妹被带上来，李耀祖也大摇大摆上堂，李发几人跟在他后面，严漱玉扫了一眼，注意到先前李发抱着的那个锦盒已不见踪影。

梁弘毅问：“祝大成，你可认可王生所说的事？”

祝大成拉着彭三妹“扑通”跪下：“没有的事儿，我的女儿养在闺中，从不与外男见面，自然是不熟他的，哪里来的结亲可言。他一事无成，我们二老也不会将女儿托付给他，我夫妇二人目不识丁，如何签字画押？这必是伪造的！”

王生闻言：“岳父岳母，你们？”

“你莫要乱叫！”祝大成不敢看他：“李大公子与小女两情相悦，婚期在即。还望公子自重，莫要污了小女名节。”

在外面向来是没有彭三妹说话的份，她也只是用同情的眼神看一眼王生，“哎，算了吧。”

衙门之外，一片唏嘘声，祝鹃儿受辱跳楼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众所皆知，如今这祝家将女儿嫁进了李家，虽说不太体面，但李家似乎也无可指摘。

几个泼皮不止从何而来，起哄着：“人家姑娘嫁进去穿金戴银的过的是好日子，你个穷书生，还想着拉人家陪你吃吃糠咽菜，你当你是谁啊！”

“是啊是啊！”

哄笑声起。

王生惨笑：“人道如此，世道也如此难堪，我算是领教了。”

梁宏毅不理他，又去问那老张头：“这见证人的签字可是你的？”

老张头也是个老秀才，身上的衣服洗的发白，还打有几处补丁，他支支吾吾，终是长长叹了一声：“是老朽。”

王生惊喜看了他一眼，哪料他又说：“我以为婚书是真，是王生花了点钱让我签字，一时财迷心窍，大人，小的知错……”

“如此，那你也该罚。”景国上下对于读书人都有礼遇，梁弘毅不好动作，又看他上了年纪、又落魄，直说：“念在受人蒙骗且主动认错，功过相抵就免了处罚。”转而又问李耀祖：“你可曾打砸王家财物？”

李耀祖笑嘻嘻：“没有的事，他无凭无据，这种下三滥的事儿扣在我头上，我还要告他污蔑呢。”

“那是后话。”梁弘毅轻咳一声，“王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无话可说”王生踉踉跄跄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封婚书。

那婚书上面有祝娟儿的字、有二人的海誓山盟：“请大人把婚书还给我。”

梁弘毅一个眼色，黄德才就领悟到了，他将那婚书放在烛上点燃，梁弘毅说：“你既然都承认，假证据不能还你，免得你又做文章。”

火焰起。

在洒金红纸上一点即燃烧，很快那婚书转眼化作飞灰，王生歇斯底里冲过去抢，却被衙役死死按住。

终于快燃尽时，衙役才松手，他不顾火焰灼手，只捡得了一个边边角角残页，颓然坐在地上。

“既已被告无罪，你便画押结案吧。”梁弘毅冷声道，“你诬告他人，领完板子便回去。若再敢生事，本官决不轻饶！”

王生已经失去了意志，任由人在他的手指上点了红墨盖在认罪书上。

高堂之上，惊堂木响，衙役拖着他去领那二十杖。

严漱玉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人群，牵马在衙外静候。

天色渐晚，暮色青，炊烟起，灯笼次第点亮时，王生弃履一样被丢出来，他手中仍紧攥着那片婚书残角，气若游丝地伏在尘埃里。

围观的百姓摇头叹息，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助。

严舒玉蹲在他的面前，她往府衙之内望去，李耀祖已经扶着知州梁宏毅进了后堂，彭三妹怯懦，绸缎的衣服被自己抓的全部起了褶子，她看着王生不由得红了眼眶，被祝大成一拉也跟着李耀祖进了后堂。

“哎。”严漱玉叹了一口气，“你早该知道会如此。”

王生惨笑。

如蚍蜉撼树，如螳臂挡车，他如何不知呢。

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理的疼痛相互抵消，似乎使得他好过一些。

严漱玉去扶他，他跌跌撞撞，要与她拉开距离：“萍水相逢，多谢姑娘。”

“你之托我也见了，可但有些话还是该你亲口对她说。”严漱玉将马缰递去，“上马吧。”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祝鹃儿。

王生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还能再看见她吗？他几乎不敢想。

犹豫片刻，颤抖的手握住缰绳，却因伤痛无力上马。终于有个汉子看不下去，上前搭了把手，将他扶上马背。王生如破布般软软伏在马背上。

严漱玉替王生道谢，牵着马往客栈去，刚转过街角，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李发带着五六人追来，

那李发喊着：“王公子，你落东西了！”

王生受了伤，又吹了风，开始发起烧来，意识模糊地伏在马背上。

街上人多，双方不方便纵马，严漱玉只得加快脚步，李发见追不上，又喊：“姑娘留步！我家大公子有请！”

严漱玉暗骂，素不相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要王生的命。

如此想着她脚下的步伐更快，脚下步伐愈发急促。穿过几条街巷，行人渐稀，身后李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拐过一处墙角，严漱玉眼疾手快，趁着李发视线被挡的刹那，一把将王生拽下马背，藏进路旁的柴火堆中，又迅速盖上几捆柴禾。她一咬牙翻身上马，扬鞭疾驰。

“追！”李发狠了心要追。

严漱玉策马转过两条街，一个翻身进了旁边矮房子的墙下面蹲着，她朝马臀重重一拍，那马吃痛，身上又少了个人，载着空鞍狂奔而去，在街巷里面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待李发一行人追远，严漱玉立刻折返寻找王生。

她心跳如鼓，暗自祈祷：方才那一拽可别要了他的命。

柴堆里，王生面如金纸，手中仍死死攥着那片婚书残角。

严漱玉探他鼻息，虽微弱却尚存，她正要扶起王生，忽听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