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事件过去约莫一周,修复圈内开始流传一个不大不小的八卦——周明远最近焦头烂额,麻烦缠身。先是工作室的网站被黑,多年的修复案例数据毁于一旦,造成了巨大的商业损失。紧接着,他正在进行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修复项目——为一位海外富商修复一件明代剔红漆器——也出了大问题。
季阳在一次电话中,当成笑话讲给了沈清弦听:“听说啊,周明远把他那套吃饭的家伙,一套德国定制的、价值六位数的微雕刻刀给弄丢了。没了那套工具,那个漆器修复项目直接停摆。客户那边大发雷霆,要他赔偿天价违约金。真是大快人心,叫他平时那么嚣张!”
沈清弦听着,没有附和季阳的幸灾乐祸,眉头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他了解周明远,那是一个极度自负且爱惜羽毛的人,像那套代表他身份和技术的刻刀,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怎么可能会轻易弄丢?这件事,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蹊跷。
与此同时,陆寻在他生活中的“渗透”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几乎是以“天工阁”为第二个家,每天准时报到,包揽了沈清弦的一日三餐和所有杂务。他甚至将自己的一些雕塑工具和泥稿也搬了过来,就在一楼会客区的角落里,占据了一小块地方,美其名曰“陪着清弦哥一起工作,更有灵感”。
沈清弦默许了这一切。他习惯了睁开眼就能收到陆寻道早安的消息,习惯了工作间隙能喝到他递来的热茶,习惯了深夜回家时,总有一盏灯、一个人在等着他。陆寻的陪伴像一张温暖而绵密的网,将他牢牢包裹,让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过去那八年孤寂而冰冷的生活。
陆寻在他面前,永远是那副阳光、体贴、偶尔会撒娇、会吃醋的“小奶狗”模样。比如,当沈清弦和季阳通电话的时间稍长一些,他就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被冷落的、小动物般的委屈。这种无声的抗议,总让沈清弦无奈又好笑,只能尽快结束通话。
一个寻常的午后,沈清弦在楼下喝水,无意中瞥见了陆寻的工作角落。陆寻本人正好外出,去学校提交一份材料。他的工具随意地摆放在一张矮桌上,几块塑形的泥稿旁,放着一个半开的、质地精良的黑色皮质工具套。
鬼使神差地,沈清弦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窥探别人**的习惯,但那个黑色的工具套,似乎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弯下腰,目光落在工具套内。里面插着几支大小不一的刻刀,刀柄是黑檀木的,泛着沉静的光泽。而在其中一个空着的卡槽旁,一把造型极为独特的刻刀,引起了沈清弦的注意。
那是一把刀锋呈雁翎状的斜口刻刀,刀柄上用银丝镶嵌着一个极其微小的、花体字母“Z”的标记。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个标记。那是德国最顶尖的手工工具匠人“Zimmermann”的专属印记。而周明远那套失窃的刻刀,正是出自这位匠人之手。沈清弦曾在一次欧洲的学术交流会上,亲眼见过周明远展示过这套工具,并且对他炫耀过其中这把最为得意的、独家定制的雁翎斜口刀。
一瞬间,季阳电话里的八卦,周明远失窃的刻刀,和眼前这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工具,像碎片一样,在沈清弦的脑海中猛烈地碰撞、拼接,构成了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难以置信的猜测。
沈清弦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世界上顶级的手工刻刀,造型相似是常有的事。
就在这时,门开了,陆寻提着一袋刚买的水果,哼着歌走了进来。
“清弦哥,我回来啦!你看我买了你喜欢吃的……”他的话在看到沈清弦的脸色,以及他所站的位置时,戛然而止。陆寻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顺着沈清弦的目光,看到了那把暴露在外的刻刀。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什么?”沈清弦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波涛。
陆寻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无辜的模样。他走过去,拿起那把刻刀,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轻松得近乎天真的语气说:“哦,你说这个啊。这是我前几天在潘家园淘来的旧货,看着挺别致的,就买来玩玩。怎么了,清弦哥,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神清澈坦荡,表情自然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潘家园?”沈清弦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Zimmermann大师的作品,每一件都记录在册,是收藏品级别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流落到潘家园的旧货市场?
“是啊,”陆寻点点头,仿佛完全没听出沈清弦的质疑,“就是在一个卖老工具的摊子上发现的,当时还跟老板砍了半天价呢!我觉得它的刀锋角度很特别,或许可以用来处理雕塑的一些微小细节。”
他说着,还将刻刀递到沈清弦面前,像个献宝的孩子:“清弦哥你见多识广,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捡到宝了?”
面对着陆寻那张毫无阴霾的、写满了信任与期待的脸,沈清弦所有准备好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陆寻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说谎的痕迹。但是没有。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足以映出他自己此刻充满猜忌的、丑陋的内心。
最终,沈清弦移开了目光,没有去接那把刀。
“没什么,”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为疲惫的声音说,“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转身,逃一般地上楼,将自己关进了修复室。那颗怀疑的种子,虽然被陆寻“完美”的解释暂时压了下去,但它并没有消失。它已经悄然地、深深地,扎根在了沈清弦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