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突如其来的病,像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席卷了沈清弦固若金汤的城池,留下一片狼藉,也留下了一丝风暴过后的、奇异的宁静与暖意。
第二天清晨,沈清弦是在自己公寓的床上醒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如何从“天工阁”的沙发转移到这里的。身上穿着干净的睡衣,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和几片胃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白粥香气。
他走出卧室,看到陆寻正系着那条他认为很可笑的卡通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晨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年轻而挺拔的轮廓,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温暖。看到他醒来,陆寻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烧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清弦哥,你醒了。”陆寻改了称呼,叫得无比自然,“我熬了小米粥,你先喝一点垫垫肚子。”
沈清弦没有纠正那个称呼。他默许了。他坐在餐桌前,喝着那碗火候恰到好处的小米粥,看着陆寻在他身边忙前忙后,心中那座冰封的城池,正不可逆转地,一寸寸地融化。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身体康复后,沈清弦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陆寻的存在,从最初的“打扰”,变成了如今的“日常”。他不再需要找各种借口,而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沈清弦的生活里,为他准备三餐,接他下班,像一株向日葵,固执地、永远地朝向他。
一周后,沈清弦接到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邀请,请他去做一场关于古书画修复中“全色”与“补笔”技术的客座讲座。这是修复界一项极具争议的技术,讲求“修旧如旧”的最高境界,也是沈清弦最为擅长的领域。他本想拒绝,但在看到陆寻那双写满了“我可以在我的学校里看到最崇拜的老师”的星星眼时,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讲座当天,阶梯教室座无虚席。沈清弦站在讲台上,用他一贯的、平静而专业的语调,阐述着深奥的修复理论。他的气质温润如玉,谈吐间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权威感,赢得了在场所有学生和老师的尊敬。陆寻就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全程仰着头,像最虔诚的信徒,凝望着他的神祇。
讲座进行到最后的提问环节,一切都还很顺利。直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教室后排响起。
“沈老师,久仰大名。”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的语气看似恭敬,眼神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我是周明远,‘博古斋’的首席修复师。我对于您刚才提到的‘心手合一,以气补意’的传统补笔法,实在不敢苟同。”
周明远,这个名字在修复圈内同样如雷贯耳。但他代表的是与沈清弦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流派——极端推崇现代科技,主张用电脑光谱分析、像素级喷绘填色等高科技手段进行修复,效率极高,商业价值巨大,但也因此被传统派诟病为“没有灵魂的复制品”。
“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拥有最精密的仪器,最科学的数据分析,”周明远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而沈老师您还在宣扬这种虚无缥缈的‘意境’‘气韵’,是不是有些……太落后于时代了?恕我直言,这究竟是在修复文物,还是在满足修复师个人的‘创作欲’?”
这番话,无疑是当众对沈清弦专业性的最严重指控。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清弦身上。陆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面对如此尖锐的挑衅,沈清弦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周明远,缓缓开口:“周先生。仪器修复的是‘形’,而我所追求的,是修复‘神’。文物之所以珍贵,不只在于它的物理形态,更在于它所承载的、独一无二的时代精神与创作者的情感。这一点,是任何数据都无法替代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一番话,将周明远所谓的“科学”贬低为没有灵魂的匠气,引得台下不少学生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周明远被噎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道:“说起精神和情感,我倒是想起一桩旧闻。听说八年前,沈老师家中的‘听雨轩’也曾是收藏界的翘楚,只可惜……家道中落。不知道沈老师在修复这些承载了家族兴衰的古物时,会不会因为代入了过多的个人情感,而影响了判断的客观性呢?”
这句话,如同一支淬毒的暗箭,精准地射向了沈清弦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软肋。
“听雨轩”,他父亲的书斋,他家族荣耀的象征,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沈清弦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他握着讲台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能感受到无数道同情、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坐在第一排的陆寻,在听到“家道中落”四个字时,整个人的气息骤然一变。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瞬间被一种阴翳、狠戾的黑暗所笼罩。他死死地盯着后排的周明远,那眼神,不再是人,而是一头盯住了猎物、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孤狼。
然而,沈清弦终究是沈清弦。在短暂的失态后,他迅速地恢复了镇定,只是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此刻已是寒冰一片。他看着周明远,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家事,似乎与我们今天讨论的学术问题,无关。”
讲座在一种极为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沈清弦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舔舐那被猝不及防揭开的、血淋淋的伤疤。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后,陆寻也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跟了出去。只是他走的方向,不是追随沈清弦,而是径直朝着周明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