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虞惊言把窗子开了一条缝隙,伏在桌子上勾勾画画。
昨天熬了通宵,今天又在城内城外来回跑。看着她眼底一片乌青,观星皱眉:“小姐,夫人让我跟着您来,可不是看您怎么糟蹋自己身体的。”
观星之前是她母亲的人,身量高挑,做事周全。因为这些,虞惊言很难不听她的话。
观星柔声提醒:“过两天还穿嫁衣吗?”
虞惊言吃吃笑了:“不迎亲不拜堂,穿嫁衣还不够我折腾的。”
按道理出嫁是要穿嫁衣的,但婚事已经谈到这个份上了。也没有穿嫁衣的必要了。
她说着想起那顶凤冠来:“把那顶凤冠一起收起来吧,反正也用不到。”
“让我想想,等拿到令牌之后还有的忙。婚事办完了,估摸这我们的人也快到北部来了。”
观星见她又在想,无奈:“小姐。”
她也终于笑笑:“我这就去睡还不行吗?”
好不容易看着虞惊言歇下了,观星看着外面影绰绰的树枝,叹口气。
她提走了虞惊言换下来的鞋子,那双鞋在雪上走了,湿了半天,沾了一层湿滑的泥。
移霜院里虽然偏僻,但几根婆娑的竹子平添了几分雅致。在竹叶摇曳的这两天,虞惊言没怎么出门,比起前两天就太平静了。
相安无事,得以休息,皆大欢喜。
第三天是她的婚礼,所谓的婚礼。笙歌,锣鼓,宾客,全都没有。
虞惊言没有刻意早起,也没有提前准备。只是很简单的,跟温宁昼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吃了顿午饭。
甚至没有她进城那一天热闹。
温宁昼不自在地咳:“你要的令牌。”
沉默。
温宁昼把令牌放在桌子上:“怎么不接?”
她说:“这东西怎么用?需要一直拿着,还是给谁瞧一眼就行?”
温宁昼放下筷子:“要听实话?”
看她一副“你说的不是废话吗?”的样子,温宁昼放下筷子:“实话就是,要是你去的话,根本没有人管。”
不可置信。
“为什么?我查了北部的法文条例,这一条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温宁昼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说得好。”
“条例里确实提到需要令牌。但七年前父皇就下令了,凡是在朝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家眷,都可以在城外建宅子,更别提搭棚子了。”
这个规矩,真是让人费解,不怕乱套吗?
但目前对她来说,是好事一桩。她现在有太子妃的身份,棚子的事儿算是解决了。
以后也不用大费周章去筹谋了,说干就能干,妙哉。
“我要进宫。”
他一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虞惊言这时没有解释,重复:“我要进宫。”
皇帝不来见她,那他就去宫里找皇帝。她能随便在宫里跑,皇帝在宫里还能跑了不成?
温宁昼一愣:“父皇今日可能不见客。”
她坐着,声音不重:“那就直接告诉他,我有要事商量。事关我带来的礼单,有多少归属于北部朝廷。”
虞惊言,对北部来说事敌国将军的女儿,她来主动和亲,很难让人相信她来的目的。
但北部之所以会同意,是大庆给的条件太丰盛。
北部十战九输,输的厉害的时候,温宁昼身为皇室的人都能送到大庆为质。
放平常,两国要和亲都得是北部送人到大庆去。现在大庆的人肯来北部,北部自然点头。
毕竟虞惊言肯来,相当于给了北部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再者,大庆答应了会出一部分钱用于北部。不是虞惊言的嫁妆,而是实打实的能拿给北部的钱财。
大庆跟北部打了那么久,还愿意出这部分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每次战争,都是因为北部缺粮去边疆抢粮食打起来的。
但这一部分钱,能拿出来多少都是虞惊言说了算的。
温宁昼忽然愣住了:“啧,苏佟还真的没说错。你现在浑身上下从哪看都是钱。”
虞惊言平日喜欢浅淡的衣服,来了北部却习惯穿些有颜色的。进宫的时候,她特地拿了一件大红色的端面斗篷。
她进殿也没行礼,开门见山:“虽然陛下先前说了国事繁忙,但我还是不能不来这一趟。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温宁昼轻嗤:“国事再繁忙,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会把父皇。”
这是实话,但说出来也是真的不好听。
皇帝眉头死紧:“不会说话就住嘴,去外面等着。”
温宁昼大方一笑:“那怎么行,今儿可是婚礼,哪有让新妇一个人留在殿上的道理。”
虞惊言发现了。
温宁昼很聪明,聪明在很擅长拆别人的台。虽然跟她说话有时候容易生一肚子闷气。
但看他跟别人说话,特别有意思。
也不知道他是成心的,还是无意的。
她压下上扬的嘴角:“殿下,礼单就在我手里。这件事不急,我今天还要另一件事商量。”
陛下装作翻着奏章,头也没抬:“你先说给朕听,如果没什么问题,朕给你做主让你去做。”
这种模棱两可的客套话,真是一点用都没用。
虞惊言自动忽略了掺在中间的条件,表现得欢快了一点儿:“先谢过陛下了。事情也不难,北部好多地方都在下雪,流民聚集在城外,我想拿出一部分钱来帮助他们。”
温宁昼反问:“你不是早在施粥了吗?”
她施粥得事谁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拿出来提一遍?
她抬头:“我自己施粥和陛下支持我施粥,是不一样的。”
她不作其他解释,看着皇帝:“实不相瞒陛下,我手里用于办婚礼的钱还有不少结余,不知道陛下支不支持我用来帮助流民?”
就算她不说,朝廷那总是要拿出这笔钱的。
“当然是可以的。”皇帝扫了一眼,犀利开口,“你既然提了,是想要什么?”
“陛下误会了。我初来此地,很多人都不认识我。要是施粥的时候起了冲突,我怕是都没个能解释的理由。”
温宁昼本以为,她还是想要在大家面前露一个脸。
这很正常,名正言顺才方便做事。
他又在心疼。心疼她需要费力去争一份,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却昂头把手里的礼单递过去:“这是我爹娘嘱咐了要我现在拿出来的,还请陛下写个旨意,向大家说明一下情况。”
只是说明一下情况?
温宁昼愣住了,无利不起早,她又图什么?他想不清楚这件事,却听懂了另一件事——她有能现在拿出来的钱,就有现在不能拿出来的。
果真,有钱豪横。
至于他的问题,旨意下来不超过三天就有了答案。第一天旨意下来,大家都知道城里来了个太子妃,率先施粥的就是她。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太子妃不仅要施粥,还会给大家搭建住处,直到灾难过去。
事情到这里还一切正常。
直到第三天。
大街小巷都知道太子妃来到北部,既没大办婚礼,也没有铺张浪费,反而把自己用来结婚的钱拿出来,给大家施粥。
“听说没有,那千金小姐连婚礼都没有好好办,拿钱给咱们了施粥欸!”
苏佟得到消息连连称赞:“化被动为主动,虞姑娘厉害啊。”
温宁昼龇着牙乐:“厉害吧?”
苏佟百思不得其解:“温宁昼,你傻了是不是。虞惊言来北部的目的我们都不清楚,现在好了,她成脱缰野马了。”
温宁昼轻笑:“一个虞惊言,能起什么风浪。”
“我去!”苏佟恨铁不成钢,“你给我想清楚,她虞惊言不是你,她是来联姻的不是来当质子的,她背后的大庆也不是你当年背后的北部!”
“温宁昼,猪油蒙了心也该有心眼。”苏佟尽力缓和了心情,“我知道你心里有阴影,但现在不是犯浑的时候,听见没有!”
温宁昼被她骂的说不出一句话,掰着指节发呆。
浑浑噩噩走到城外,不时有三两人凑上来道谢。不仅谢太子妃,还谢她这个太子。
听的他满头黑线。
虞惊言在粥棚附近,跟禾苗确认了最后的进程,正跟人玩笑着。
温宁昼攥紧了拳——她不该是这样的。
虞惊言看见他,侧身:“稀客啊?”
他质问:“你赈灾就赈灾,提我的名字干什么!”
她反问:“有个好名声,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喜欢。
喜欢个什么!她知道自己为了不引人注意,装不正经装的多辛苦吗?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他咬牙还没说什么,虞惊言又说了:“你也别胡说,现在还没有到能称为灾情的时候,你一口一个赈灾,别人听了又要惶恐。”
“赈灾不能说,你施粥就可以说了?”他下意识反驳。
她眉头微皱:“怎么能相提并论?施粥是只有有人愿意,丰年也能施粥。赈灾又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好好好,那我不说了行不行。”真是怕了她了。温宁昼看了一圈,指了指四周:“这些都是你派人干的?”
虞惊言摇头:“昨天开始,西边儿多了一批人在施粥放柴。但今天和昨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也没挂旗子,我认不清是哪家的。”
就这么看了一圈,温宁昼禁不住咂舌。现在树林是有一两个庄子,但从虞惊言放在桌子上的图纸,她是准备在东边一块儿空地全都修出宅子来。
总归不算违规,只要她支持得起。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虞惊言不能留。
不行,温宁昼。你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以这样!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忽然提醒:“明天下午别往城外跑了。上次母后说的宴会,在宁将军家里。”
他说完匆匆走了,虞惊言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禾苗嬉笑着:“太子怎么像个兔子似的,一溜烟就没影了。”
虞惊言低眼:“又有的忙了。”
虽然不知道温宁昼是什么情况,但虞惊言已经大概猜到了一点。
温宁昼应当一直在韬光养晦,自己这次施粥用的是太子妃的名义,势必会牵连到太子。
他的名声转好,可能会破坏了他的计划。单从这件事来说,虞惊言就不觉得他会善罢甘休。
但能找谁呢?
宁焉可和宁游都是宁家的,很难都说服,也很难做到只让一个人知道。
那么,只有苏佟。
一想到温宁昼可能会有什么动作,她就坐立难安,匆匆来到了霜雪阁。
等苏佟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停留在窗外的梅花上。
苏佟穿着明艳的鹅黄衣裳,跳进她的眼睛里:“这么晚了,虞姑娘自己来的?”
“有要事相议,自然不好带着别人。”
苏佟耸肩:“我只是个商人,虞姑娘有要事也该去找陛下和太子。”
虞惊言:“商人重利,可以花钱买力。别人可就不行了。”
苏佟挑眉:“看来不是明面上的事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是不利于北部的,我不仅不会帮你,还会揭发你。”
“我来北部确实容易被人猜疑,实不相瞒,之前我说想要来北部,我说想要两国休战,想要帮我哥哥。”
她一顿,轻笑:“但我真的来到北部的时候,我连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能想,走一步算一步好了,走到哪里都不算亏。”
苏佟皱眉,她想不清楚虞惊言为什么忽然跟她说这些,但虞惊言的神色认真,不像是假的。
虞惊言还在说:“但前几天施粥的时候,我忽然想通应该做什么了。”
这里的人们正在受灾受难,这里的人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堂上的事,不是她一天两天就能够插手的,除了收集情报之外,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但对逃难的人不同,她现在就可以去施粥,去搭棚子,去给她们带来一丝安宁。
就算她不可以,她柔弱,她脆弱不堪,她无法统筹,她对此一窍不通。但这件事,禾苗可以做,观星可以做,她带的能工巧匠也可以做这件事。
“我有钱有粮,一年两年我供得起,五年七年我也能撑。”
如果这一程什么都没有做成,如果明年春天她就会离开北部,那起码这个冬天,让人们吃饱穿暖一点吧,哪怕一点儿。
这些话是真的,因为虞惊言不觉得假话可以骗过苏佟。
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话太理想太性情,理想到只能用来说,用来想,一遍遍绕在心头。
苏佟认真听完,笑不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她。
虞惊言压低声音:“因为我需要你。温宁昼在可怜我。”
对于温宁昼她知道的不多,但大概能猜到这一点。
“他以为我脆弱,所以可怜我。”
苏佟盯着她,真诚,危险,但对北部没有恶意。只是一个理想派的姑娘,误闯入了北部的虎狼窝。
北部朝廷现在分为帝后两派,但虞惊言还没有站队,如果可以利用,那会是很大的助力。
想到这里,她开口:“你不怕我告诉温宁昼?”
虞惊言沉默:“温宁昼和皇后的关系不好,但苏阁主的霜雪阁与皇后相辅相成。你们不是合作关系,告诉他对你没有好处。”
苏佟得意:“那你想怎么办?”
虞惊言声音干脆:“我不要他可怜,我要他对我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