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昼仍旧一直看着她,这次躲避眼神的却成了她。不敢去面对,更不想去想。她掐着自己的手心,逼着自己看向当前的局面。
温禾瑞很快起身,并没有接过那杯酒,而是仰头看向台阶上的皇位,眯了眯眼睛:“父皇,若母妃在天有灵,她不会想喝您的酒。”
很不客气的一句话,惹得郑弗旨拍案而起:“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父亲对陛下如此无礼!”
温禾瑞猛地回头:“他是我的父亲却没尊重我的母亲,他是陛下却没有护好自己的妃子,我这么算无礼吗?你又算什么东西,你指望我还像以前一样看着母妃的面上给你好脸色瞧?”
温禾瑞的反应太强烈了,搞得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眼看气氛僵住,温宁昼害怕她被掺和进来,拉住她袖子的一角摇摇头。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故意去问:“怕我给你添麻烦?”
“怕你麻烦。”
然而她只是摇头笑笑,拂开他捏着自己袖子的手,款款上前站在公主身后:“大丧前不究小错。公主因情失礼,诸位都是她的的至亲长辈,何必揪着公主的一言两语不放呢?”
郑弗旨气,当然气,但实在没办法。贵妃死了,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他应当不配哭。亡故的人可以不管不顾,但活着的人总要为自己某一条生路,他还能依仗谁?只要公主了。于是他气了半天,也只能劝自己——虞惊言这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想了半天,恨恨甩衣摆坐回去了。
他冷静下来了,但郑连忠就没那么容易清醒,他吃醉了,从脸上烧到耳侧嚷嚷:“对尊长不敬就是不对,我们教训小辈你捣什么乱!不论是什么场景,不管她是谁,今天她站在这里就是我郑家的女儿,我就能教训她”
温禾瑞习惯了他说话恶毒,哼了一声要反驳。虞惊言站出来:“难道公主是姓郑了,还是天下姓郑了?她的亲生父亲北部天子尚没有开口,郑大人反倒想先陛下行事。”
她知道公主为什么一直不能实质掌权了。郑家三番五次强调她是郑家孩子,别人只会记住她来源于郑家。可笑,真是可笑,拖后腿不嫌够的。涉及皇家威严的话总是会引起躁动,她特意关注了皇帝的反应,却发现皇帝对此并不在意,脸色大变的仍旧是郑弗旨。
一个很新奇的发现。身为皇帝,居然不觉得别人先于他说话是不敬,难怪郑连忠敢大放厥词。
虞惊言本来想试试皇帝对叛乱的态度,是否真的有传闻中那般猜忌心重,结果摆在眼前——他不仅不猜忌,更多的是不在意。试探完了,还要注意不能坏了公主的名声,郑家像一个用过的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温禾瑞身上,只会拖累。
“郑家不能代表公主,公主怎么行事你又凭什么处处把她与郑家联系在一起,难不成她公主的功绩是郑家的功绩,她自己处事偏颇又要被你们群而攻之?”
温禾瑞错愕地回头看着她,虞惊言上前握住她的手,回眸看向皇帝:“我知道我身份特殊,但我不仅要管,而且是不论对错不论几件事,我都会站在温禾瑞身边。”
这句话像是掉进了深谷里,可惜深谷不见底,只有细细簌簌的声音,言语如风,琢磨不到来源更抓不住去处。
虞惊言从来到北部,就没有真正地参与过朝廷中的事,现在当着所有的人的面公然站队公主,无异于将她摆在一个新的位置,一个不同于皇帝派也异于皇后派的位置。
郑弗旨不解:“你分明是太子妃,为什么要帮助公主。”
虞惊言锐利地看过去:“是公主固然重要,但我说的是站在温禾瑞身边,郑大人难道听不出其中不同?”
她站在风波中间,轻笑反问:“难道我在这里想帮谁,还要向诸位一样顾及着家族和情分?我想帮谁就帮了。”
她可以不去考虑身份,但温宁昼却没这个福分。听见她说完,站起,趁着脸。
她想让温禾瑞慢慢脱离拖累她的郑家。帮人不带家族,相当于把郑家的摇钱树直接挖走,给她浇水施肥。郑家也绝对不同意,郑弗旨推翻酒杯,“腾”得站起来。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虞惊言的语气是玩笑的。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挖”走温禾瑞,但这种语气下,她们只能在表面上当成玩笑去看。温宁昼深吸一口气,踱步过去:“开玩笑也没有这种开法。”
郑弗旨紧跟着说:“太子怎么保证这是玩笑呢?”
白蜡烛缓慢地烧着,温宁昼紧张地看向她。只等她开口就好了,不管她是承不承认是玩笑,都能让他们周旋下去。她说是玩笑,大家也就哈哈笑两句算完。不是玩笑,他们也清楚该怎么用力去阻拦。
谁知道温禾瑞仰头,掠过所有人看向郑弗旨:“舅舅,是不是玩笑很重要吗?说一句话被你们这样拿着商量来去,乌鸦还能预示灾祸,你穿着一身黑来送母亲,跟乌鸦一样黑,比乌鸦还要晦气。”
乌鸦在大庆是吉祥,但在北部可不是。
温禾瑞可是土生土长的北部人,这话是在咒他无疑。
不过,丧礼上穿着黑衣服的人并不少,比如皇帝在这个时候居然也只是讪讪摸了摸鼻子,没有任何表示。郑弗旨眼神躲闪,不敢对视。
皇帝,公主,临城霸王,都不是寻常的人物。虞惊言掩饰下内心的兴奋,尽力捋顺他们之间的恩怨,试图找到切入点应影响整个局面呢。
这是她目前最容易的方式。
公主知道母亲当初进宫是为了保护弟弟,也就是现在的郑弗旨。她对母亲的选择是很不肯定的,否则不会一而再地去骂。
但郑弗旨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不敢反驳。说明他对自己的姐姐也是有愧的,且非常强。他是当前为数不多对皇帝尊敬的人,但在温禾瑞顺带着骂到皇帝身上的时候,也会闭嘴。
自然,不排除温禾瑞也把他骂了的原因。
皇帝呢?
旁人随意插他的话暂且不算,别人骂道他头上还不肯立威,脸自己的尊严都不懂维护的人是很可怕的,更别提这个人还是皇帝。
皇帝的威严立不起来,皇室的威严就会势微,手下多的是人会瞄准权势。
她忽然有点头疼。之前她问过温宁昼权势最大是谁的,但他说的是,权势在皇帝手里。
她真的很想知道,一个没有威严的皇帝是怎么压住蠢蠢欲动的人把权势握在手里的。
虞惊言狐疑地朝他看过去,却见他一直看着贵妃的棺椁,低着眉眼攥拳。她瞬间就被这种奇异的姿态吸引了,她没有立即动,而是侧目看过去。
钟又被敲响了。
虞惊言不懂这是什么规矩,只知道全场肃穆下来,皇后从案几上拿下一副画轴,递给皇帝:“若不是有这副画,我也不会再与你同席而座。”
虞惊言大概有了猜想。那幅画应该是贵妃生前的画像,皇后闷声不响坐了半天,想来就是为了这幅画了。
果不其然,皇帝有一刻的迟疑,但还是伸出手:“朕,”
虞惊言听着这件事是有后文的,但皇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将画放在他手中,朝着贵妃的棺椁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温宁昼沉默,向她解释:“在北部,一个人死去之后,如果她最重要的人想要乞求她的来世,就会把她的画像挂出来,作为续缘的媒介。”
鬼使神差地,虞惊言提醒:“贵妃最重要的人,是陛下?”
问了也多余。如果不是贵妃亲自指定要让皇帝挂画,皇帝恐怕连温禾瑞这关都过不去。
明知道贵妃最在意自己,却还是在刚才试图挽回皇后,偏偏皇帝做什么都不能决断。
恶心。
温柔寡断,纠缠不清。废物。
皇后走了,虞惊言胆子更大了一些,以为她私情不想让皇后觉得她无理取闹。最好让皇后觉得她是个纯良无害的人。
这就最好了。
画在皇帝手中颤来颤去,像是画中人在摇摆不定。虞惊言朗声问:“陛下是不敢承认是贵妃最重要之人吗?”
此言一出,满堂惊诧。
这下可不是能随便让她糊弄过去的了,温宁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总觉得不能让她被众人围攻,立即上前:“是我没有提前解释,让太子妃没有搞清楚习俗,擅自开口扰了灵魂。”
她瞥了他一眼,看在他是为自己说话的面子上没有反驳他。
还是公主开口,长跪俯身:“还请父皇为满足母妃的遗愿,为母亲挂画。”
郑弗旨紧跟拜下:“阿姐临走曾说,陛下是她所遇良人,来世不求做恩爱夫妻,但求可做朋友,陛下,还请为贵妃挂画。”
画卷终于抖开了。
画卷上的人高鬓似云,眼角弯如柳叶,一袭粉紫色的衣裙上抖落在花丛里,扶金钗,赏麻雀在花影中轻跃。画中的阳光全都照在人脸上,扶着腰轻笑,画卷底下填了几朵石榴花。
她本以为会是一副简单的人像,没想到会是一副明媚鲜活的图画,像是这个人又站在了人们眼前。
联系上生死,每个人都缄默,给逝去的人留下罕见的清净。
温宁昼侧首提醒:“仪式会持续到很晚,如果你不想在待在这里,等会可以从偏门走出去。”
虞惊言颔首:“知道了,谢谢。”
等她再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心情无比的沉闷,她又在思考,思考自己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来到真的是有价值的吗?
她是一个外人,如果别人不去讲这个故事,她始终是被动的观察者,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她现在回不去大庆,不管多难,都只能硬着头皮去去找故事的一角。
她低头,想起一个地方。
那里,一定可以解决她的疑惑,到时候,她自然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