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间,多少红白脸都趴卧在酒杯里,再也抬不起头。虞惊言把盏不饮酒,坐在太子身旁。
宁焉可侍立在皇后身侧,偶尔过来找她说说话。但公主并没有跟她们一起出现在筵席上。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宫宴,周围都是北部的重臣,温宁昼怕她出岔子,时不时就要看她一眼。
她觉得这实在有意思,温宁昼看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偏要在喝酒的时候错开酒杯,或者状似不经意地咳嗽。头不动,眼乱瞟。
在她发现之后,她就干脆单手托腮,数着温宁昼一次又一次看过来的时间。
郑家来的人只有两个,郑弗旨脸上并没有伤心的神色,坐在角落却不说话,只是把清茶当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似乎贵妃的死亡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郑连忠就不一样了。比起上一次见面,他像是一下子老了,本就皱巴的脸上,胡子没刮脸没洗,更显得沧桑。
贵妃去世之后,郑家在朝廷的立足点缺了一大块。郑家在常顿的威势比不上宁家,如果郑弗旨不受掌控……不敢想不敢想。皇帝那叫一个愁啊,酒没滋味,食无味道。
但真还别说,挺有一副心爱之人去世的哀痛模样。
皇帝放下筷子,随口:“后宫之中多事,都没什么生气了,太子妃明天搬进后宫来吧。陪陪皇后。”
她起身,微微弯腰行礼:“既然是后宫多事,不如将皇后接出宫外调养。”
眼瞧着皇帝的脸色青了白,她差点没忍住笑。温宁昼看热闹不嫌事大,腿翘上椅子朗声质问:“贵妃死了,又不是我死了。我活的好好的,父皇让我的妃子进宫算什么?”
这下好了,解决了她的难题。满堂哄笑,她也不用担心笑出来不合时宜。
但毕竟是丧礼。郑弗旨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不满:“温宁昼,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今天是我姐丧事,你怎么敢在这里提生死。”
温宁昼看着他,露出一副鄙夷的眼神。
郑弗旨咬咬牙,又没说什么。
皇帝咳嗽了两声,又闷又沙:“话说,太子妃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虞惊言又笑:“没有。”
她本来还想耐心周旋,等等公主过来。谁知道温宁昼当即翻了个白眼,把她拉过去护在身后:“父皇,您还是专心送送您的枕边人吧,省的贵妃娘娘在路上还得骂你。”
好,毫不客气。
宁焉可哼笑一声:“陛下哪里敢去送贵妃娘娘呢?也不怕鬼缠身。”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说好的皇家威严呢?九五至尊的尊呢?怎么来一个人都夹枪带棍的,生怕这个皇帝说得上话。
一边是好奇,一边是不敢笑得太放肆。好在温宁昼刚才把她拉走了,不至于让她在明面上待着。
她还是觉得很奇怪。在场的所有人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否则怎么会在得知有人去世之后,没有人去顾及死者,更没有人再去想那位贵妃娘娘。
那位她见都没见过的贵妃娘娘,反倒成了最清静的人。
还没等她仔细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只听堂外一阵喧闹,温禾瑞昂头低眼,快速进屋来。
温禾瑞还是没有换衣服,一袭红衣闯进殿里来,草草行礼:“儿臣久不回京城,竟然错过了那么多好戏码,父皇可要好好与儿臣讲一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皇帝在见到温禾瑞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心虚的。
太诡异了。
虞惊言本来可以一直高高挂起,毕竟在搞清楚事情之前,她并不想那么快掺和进北部的朝局斗争。但温禾瑞的到来,让一个不长眼的郑连忠有了底气,这个时候就撞上来。
他捋了一把浓密的胡子,单眼吊起瞟着陛下,却又装的语重心长:“太子妃先前病了不理政事也就罢了,总不能病好了还做墙头草。”
这是第一次。虞惊言咬咬牙:“大庆有句话叫,不清前因,不擅入后局。郑大人是真的想让我锻炼自己,还是说,想让我顶着大庆的名头抗下你们骂名?”
见小心思被点出来,郑连忠不自然地摸摸鼻子:“那你总不能总躲在太子身后不是?”
温宁昼沉下脸来,刚想开口。谁知道下一秒虞惊言心安理得往椅背上靠住了:“哦,郑大人倒是说说,吃喝住行我哪一点靠太子了?又有哪一点靠北部了?”
宁焉可撑在皇后身边,两人对视着吃吃笑。
温禾瑞笑笑。添油加醋:“大概是看太子妃脚底下那块儿地方是北部的,就上赶着讨利息来了。”
郑连忠皱眉:“瑞瑞。”
温禾瑞登时转身:“少跟我亲近,母妃在世的时候你还算是长辈,没了母妃你算什么东西。”
大殿上再一次僵持,皇帝气的拍桌。歌舞停下来了,大臣们跪了一片,哦,也没多少。皇室之外,也不过是宁家几人郑家几人。
她看了一圈,悄悄挪到温宁昼身边,低声提醒:“喂,你父皇生气了。”
他点头:“嗯,我不瞎。”
她好奇:“你怎么不跪?”
他乐了:“我跪了他就不生气了?”
有道理。虞惊言点点头,花了很短的时间接受了这个想法并深以为然。她算是摸清了,北部就是群魔乱舞,逮住谁脾气好不放。
这不,皇帝耍够了威风一扭头,太子妃还在叽里咕噜说小话,当即点了她的名字:“太子妃为何不理朝政?”
宁焉可不可思议地看了皇帝一眼,刚想说话被皇后摇着头拉回去了。宁游和温宁昼对视,全都耸肩摇摇头,大概在说:“这个人没救了。”
郑弗旨哼笑了一声,没说话。郑连忠一拍脑门:“对啊,为什么啊?”
虞惊言错愕地指了指自己:“?”她倒是想参与北部的朝政,她们敢要吗?
她干脆拍了拍手:“这话好……”万众瞩目之中,她接上后面的话:“好没道理。”
宁焉可“扑哧”笑了出来,温禾瑞反倒是无奈摇摇头。对方无理,她也不甘势弱:“郑大人在朝十余载,不是拎不清事的。催我理朝政,是觉得我吃北部用北部的了?”
郑连忠气急败坏站起来:“你本就不是北部的人,难不成还能让你在北部好好待着了?”
郑弗旨当即甩了筷子:“叔叔,住口!”这个反应太大了,郑连忠讪讪缩回手指,偏偏还梗着脖子嘟囔:“本来也没有说错嘛!”。
见状,虞惊言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没有丝毫慌乱:“如果我没记错。前不久郑大人家里缺粮得到朝廷的救济。如果大人想不到是出自我身上,难不成以为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温宁昼适时应和:“他可能以为他家是聚宝盆,丢个元宝进去还能财生财。”
听见话里的讽刺,郑连忠又要急,郑弗旨眼疾手快把他按了回去,一边拉着他一面向皇帝解释:“姐姐突然亡故,叔叔伤心过度吃醉了说话不成章法,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虞惊言好奇地看过去。
原来在场的人里,除了她还有人把皇帝放在眼里啊。
难得。
她利落往前走了两步:“虽然不合时宜,但在场的各位大人也算是朝中较为关注我的人。我跟大家交个底,不入朝廷是因为我的身籍归属于大庆,陛下用我也放不下心。”
“再者,我不入庙堂不代表不关心朝局。只是我随性惯了,不愿意登堂入室,听诸位大人乌鸦般叽叽喳喳地讨论争论。但有明策有善解,只要交到我手里我定然拿出十比十的心思对待。”
温宁昼眼睛瞥着郑连忠,有意看热闹:“诶哟,这乌鸦可是不祥的东西。”
郑弗旨按着人,不忘警告地看向他。谁知道下一秒,宁焉可不嫌乱地添了把柴:“诶哟,你不提醒我都忘了,乌鸦带来灾祸可不吉利。”
虞惊言:“?”
她有点搞不懂了。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不是在帮自己,怎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呢?
果不其然,郑连忠拔地而起:“你凭什么说我们是乌鸦!”
虞惊言无力。像!她说的是像!!
这郑大人怎么回事,别人拱火他就往坑里跳。她回头愤愤瞪了一眼温宁昼,无奈又开口:“乌鸦在大庆是神鸟,是太阳使。其可报吉凶,是祥瑞之兆,大臣们常用乌鸦自比,以自我警示自我处事要小心,不可擅行事。郑大人还有异议么?”
温禾瑞抱臂:“他能有什么异议。”
皇帝和郑弗旨齐声:“瑞瑞,不要对长辈无礼。”
风波暂时转移了,她看着温禾瑞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嗅到了一丝往事的气味。只见温禾瑞偏头:“反正我没这样的长辈。”
皇帝搅稀泥:“好了,贵妃刚刚过世,你们都是她的家人,好好地把人送走了再说。”
烛火飘摇,音乐强奏欢曲。皇帝听的皱眉,挥手:“来人,把曲子换了。”
温禾瑞紧抿唇,眼里蓄满了泪又不肯落,扭身跪拜:“不换。父皇,今天是母妃的好日子,儿臣想让她高高兴兴的。喜乐也好,哀乐也罢,儿臣早为母妃哭过了,今天想为她高兴一场。”
虞惊言识趣退到了后面,面色凝重低声问:“为什么说今天是贵妃的好日子?”
温宁昼把视线放在她身上,长久地沉默。
谁都没有再说话,只剩下酒杯碰撞的声音。他招招手,却又主动凑了半个身子过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不想活了,让她苦苦支撑着活下去,算什么呢?”
她知道是在说贵妃,但她想了一会,还是说:“也许她该出去走走换个地方生活,去见风月去看花草,一件两件不足以支撑,千万件零碎的东西拼起来,也就足够了。”
他淡淡笑了,没反驳也没支持。
虞惊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温禾瑞还跪伏在地上,肩膀微颤。一群乐师吹着欢快的曲子,把她围住了。地板被擦着照的出人影,上下两个公主连成一片,被飞扬的水袖遮盖了。
高台之上,枕边人垂泪;高台之下,亲眷醉卧;舞曲之外,局外人惋惜;舞曲之内,至亲泣血。分明有了一切,为什么会想要离开呢?
温宁昼看出她一瞬间的惘然,轻笑。
皇帝倒了一杯酒,缓缓走下台阶。虞惊言以为他会亲自倒在地上祭奠贵妃,但他只是蹲下身扶起温禾瑞:“朕,……我。”
虞惊言眯眯眼,没做任何评价:“温宁昼,我有点想哭?”
温宁昼错愕地看着她:“不高兴?”
她低着眼点点头。她是刚才想明白的,她不是贵妃,不能代表贵妃想要什么。亲朋好友,都是贵妃在得到痛苦之后才得到的。
那,另一个人呢?大家默认他弱小,也默认他需要照顾。他呢,他又怎么想呢?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迸发出来,让她还没反应过来难过的时候已经泪落了。当初他来的突然,又毫不留情地走了。她还是不愿意承认他的死亡,不肯将这个消息再去告诉不知情的人。
温宁昼手足无措,不敢碰她却又不想见她哭泣,最终还是把一个方巾对折两下,拿着一角,小心翼翼地用对角的一侧去轻碰她的脸颊:“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