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凰 第17章 故人

永和二十五年秋，钦差巡边大臣、吏部右侍郎周勉的车驾，在重兵护卫下，浩浩荡荡抵达北疆重镇——朔方城。

周勉年近五旬，是三朝老臣，素以清廉刚正、不涉党争著称。也正因如此，皇帝才采纳了卫琳琅“老成持重”的建议，派他前来。然而，卫琳琅既然推荐了他，自然早已通过隐秘渠道，与这位看似中立的老臣达成了某种默契——至少，在“如实勘察边情”这一点上，周勉会格外“用心”。

朔方城外，北疆都督府主要将领列队相迎。在一群盔甲鲜明、肤色黝黑的武将中，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的萧景珩显得格外突出。他站在队列靠前的位置，神色平静，既不刻意讨好，也无丝毫怯懦，三年的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了坚毅的痕迹，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如今深不见底，唯有在目光扫过钦差仪仗时，闪过一丝极快的冷芒。

周勉下了车驾，与都督等人寒暄过后，目光便落在了萧景珩身上。他早就听闻这位七皇子在边关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与三年前离京时那个文弱少年判若两人。

“这位便是七殿下吧？老臣周勉，奉旨巡边，殿下辛苦了。”周勉上前，依礼参见，语气不卑不亢。

萧景珩拱手还礼，声音沉稳：“周大人一路劳顿。边关苦寒，不比京城，大人多保重。”言语得体，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接下来的几日，周勉例行公事地视察防务、检阅军队、发放犒赏。萧景珩全程陪同，言简意赅地回答周勉关于边防的各种提问，对答如流，且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在观摩一场军事演练时，他甚至对演练中暴露出的一个小小战术漏洞提出了改进意见，让在场的几位老将都暗自点头。

周勉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吃惊。这位七皇子，不仅武艺精进，对军务的熟悉和见解，也远超他的预料。卫琳琅信中提及的“需加留意”，果然不虚。

这日晚宴后，周勉以请教边事为由，将萧景珩请到自己下榻的院落书房。屏退左右后，周勉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闲聊般提起：“殿下离京三年，想必对京中人事多有生疏。如今朝中，太子殿下监国，愈发沉稳；五殿下……呵呵，依旧风采过人。”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倒是陛下身边那位琳琅姑娘，如今愈发得力，深得圣心，处理起政务来，连许多老臣都自愧弗如呢。”

他说话时，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萧景珩的脸，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萧景珩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淡无波：“是吗？京中人才辈出，是父皇之福，也是大周之幸。至于琳琅姑娘……她本非常人，有今日成就，不足为奇。”

他的反应平静得让周勉有些意外。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怨恨，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难以捕捉，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勉心中疑虑更深，试探着更进一步：“说起来，当年若非琳琅姑娘力挽狂澜，殿下或许……呵呵，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只是老臣离京前，琳琅姑娘还特意嘱托，若见到殿下，定要问一句，边关苦寒，殿下可还安好？”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明显的挑拨与试探。

萧景珩终于抬起眼，看向周勉。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北疆夜晚的寒潭，让人看不透底。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劳周大人和……琳琅姑娘挂心。本王在此，很好。边关虽苦，却比京城……清净得多。”

他刻意强调了“本王”和“清净”二字，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周勉碰了个软钉子，心中凛然。这位七皇子，心性之沉稳，城府之深，远非当年吴下阿蒙。他不再试探，转而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边塞风物，便端茶送客。

萧景珩离开周勉住处，走在朔方城清冷的街道上。夜风拂面，带着沙土的气息。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讥诮。

卫琳琅……她果然时刻关注着自己。派周勉前来，名为犒军，实为监视和试探。她想知道，这三年的流放，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想起周勉提及她时那副“深得圣心”的模样，萧景珩的心口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过后，是弥漫开来的麻木与恨意。她在那金碧辉煌的京城步步高升，而他则在这苦寒之地浴血搏杀。她派人来问他“可还安好”？真是天大的讽刺！

但他不会让她看出任何端倪。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将情绪写在脸上的少年。她的试探，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紫禁城中。

“卫琳琅，”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你的‘关心’，我收到了。这份‘厚礼’，他日必当……加倍奉还！”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卫琳琅，也收到了周勉的第一封密信。信中详细描述了萧景珩的变化，尤其是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深不可测。

卫琳琅看完信，久久沉默。萧景珩的成长，既在她预料之中，又隐隐超出了她的掌控。他对她名字的淡漠反应，尤其让她感到一丝不安。那种平静，不是释怀，更像是……将一切深深埋藏，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树叶。秋风萧瑟，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棋子，似乎真的要脱离棋盘了。

但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她卫琳琅，绝不会轻易认输。既然温和的牵制已显不足，那么，或许该考虑一些更直接、更有效的手段了。

比如，让北疆，再起一些真正的“风波”。让萧景珩，不得不再次依赖京城，依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