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舒家所在的南巷比往常更早地苏醒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活跃气息。
辰时刚过,巷口便传来了牛车轱辘压过石板的声响,夹杂着街坊四邻的议论。
只见程大江亲自执鞭,赶着装载红纸覆盖箱笼箩筐的牛车,程二河与一身喜庆装扮、满面红光的王媒婆一同走在车旁。
那牛额前系着的一朵红绸花,在清亮的晨光里格外引人注目。
这扎实的排场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孩童们嬉笑追逐在车后。有眼明的婶子立刻辨出,“这是下聘的队伍!瞧那红彤彤的箱笼,是往舒家去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舒家这是结下了一门好亲事。
邻里们纷纷聚拢过来,有的向秦氏道贺,有的好奇地打量车上的聘礼。秦氏含笑逐一回应,脸上的喜悦想掩都掩不住。
待王媒婆拔高嗓音,清晰念诵礼单时,围观的婶子大娘们听得不住颔首,对着那些聘礼低声交谈起来。
“瞧着是乡下人家,可这礼数一点不比城里差。”
“程家真是厚道,看这聘礼多实在!还是兄弟俩一块儿来的,够郑重!”
“乔哥儿这可是寻了个好人家。”
礼单念毕,程大江、程二河和王媒婆被请进屋内。秦氏早已备好了茶水点心,舒小临和舒小圆也前后张罗着招呼。程二河话不多,多是笑着附和兄长,场面显得格外融洽。
舒乔大多时候留在自己屋里,只是中途出来依礼见了长辈。外间的谈笑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进来,程大江沉稳的语调、王媒婆拔高的笑语,都让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去听。
他坐在炕沿,将几方绣好的帕子在膝头铺开,抚平本不存在的褶皱,仔细对齐边角对折。叠好一方,又拆开,再沿着另一条对角线重新折过。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热闹的寒暄,像是众人正要入席。他手一抖,帕子滑落到炕上。他赶忙捡起来,指尖在细密的针脚上无意识地摩挲,耳朵却还支棱着捕捉外头的动静。
直到秦氏在灶屋唤他,舒乔肩背微微一紧,像是终于等到了又怕到来的时刻。
“来了!”他迅速直起身,理了理本就齐整的衣襟下摆,又抬手拍了拍脸颊,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定亲时男方家的长辈要留下吃饭,两家算是真正接触认识。
中午这顿定亲饭吃得宾主尽欢,程大江言语不多,却字字透着诚恳,再三保证道:“乔哥儿进了程家门,我们必定将他当作自家孩子疼惜。”
王媒婆则在旁不住说着“天作之合”之类的吉祥话。
饭后,程家兄弟和王媒婆告辞离去。秦氏依着礼数,将备好的一份回礼——几封喜饼、两包茶叶、半坛酒,并一双给程凌新做的布鞋,稳稳放进空出的礼担里,这有来有往的礼数才算周全。
送完客人后,舒家小院里仍萦绕着几分喜庆的余韵。
家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今日舒小圆一直跟在秦氏身后忙活,像只欢欣的雀鸟,时而帮忙递送茶水,时而跑到门口张望,一天下来,背后衣裳竟湿了大半。
“舒小圆你今日可真是精神头十足啊。”舒乔拿了条干净布巾递给她,一脸无奈,“快擦擦汗,把潮了的衣衫换了,仔细受了风寒。”
舒小圆咧嘴笑了笑,凑到舒乔身边,仰起脸胡乱擦着,“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
“再高兴也不用拽着小满从巷头跑到巷尾吧?”舒乔想起听到的声响,脸上还带着几分费解,“我在屋里都听见你们俩的笑声了。”
“我那时太激动了。”舒小圆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又不服气地辩解,“而且小临哥也没沉稳多少!王媒婆刚念完礼单,他就和石头他们在一旁喊,声音数他最响亮!”
原来王媒婆宣读完礼单,这几个半大少年便欢呼起来,还带头说起了吉祥话。旁边看热闹的人受了感染,也不免加入,场面一时颇为喧腾。
舒乔回想方才在屋内听到的动静,摇摇头笑道:“好了,你先把自个儿收拾妥当,我去灶屋瞧瞧。”
送完客人,又同妹妹说了几句闲话,舒乔心头那根绷了半日的弦总算松了下来。那份揣着的欣喜却愈发真切,连带着看院里明晃晃的日头都觉得格外顺眼。
午时招待客人,舒乔和秦氏早上去市集买了不少菜,这会儿还剩不少。
他轻哼着小调,揭开防蝇的罩子,看着那些精心烹制、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光顾着留意饭间的谈话,连娘特意为他夹到碗里的红烧肉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滋味。
他心想晚上热了再吃,倒要好好尝尝味道,也省了再开火的功夫。
“乔哥儿,来帮娘一下。”秦氏在屋里唤道。
“来了。”舒乔转身往舒小临的屋里走,只见秦氏站在一堆聘礼中间,裹着红绸的布匹、贴着喜字的竹箩,把不大的屋子衬得满是喜气。
“娘,要做什么?”
秦氏指了指堆在门边的几个方口竹箩道:“帮娘把这些竹箩挪到墙角去,堆在这儿不好走。”
“好。”舒乔看向那几个竹箩,箩筐上贴的喜字鲜红夺目,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新米和白面,显得很有分量。
他上前站稳,和秦氏一同用力将竹箩抬起,稳妥地移至墙角。新米特有的清香和白面纯粹的麦香隐隐透出,让人心生安稳。
“灶屋那边也得搬些过来存放,不然转身都费劲了。”秦氏说着,抬手用手背拭了拭额角。
舒乔自然听从,将箩筐在墙角安置好,又随秦氏去灶屋将部分干货也转移过来。二人来回几趟,总算将这些聘礼归置得井井有条。
“小临平日自己睡这屋,放在这儿也不碍他事。”秦氏一边自语,一边弯腰检查箩筐盖是否严密。舒乔见没他事了,便打算回屋。
秦氏见他要走,赶忙唤住,“诶,乔哥儿先别急着回。”
“娘还有什么事?”舒乔停在门边,见秦氏翻找出程家送来的那匹海棠红细布,心下顿时明了。
秦氏细细抚摸着布面,指尖感受着细密柔韧的纹理,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凌小子是个有心的,这颜色很配你,料子也结实。”
她转头看向舒乔,眼尾的笑纹里都透着满意,“待会儿娘给你量身形,这嫁衣可得你一针一线,仔细缝制才好。”
“那我稍后把量尺取来。”舒乔上前,指尖轻轻掠过布料,只觉触感顺滑柔软,织工紧密,色泽匀净,做成衣裳定是既舒适又挺括。
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微转,看向秦氏道:“可这样一来,我绣帕子的工夫就少了许多。”
秦氏一听,轻轻拍了下他的臂膀,“你这孩子,是帕子要紧,还是你的婚服要紧?”
舒乔佯装思考,见秦氏似乎真要着急,连忙带上笑容应道:“要紧要紧,都要紧,这总成了吧?”
“你这孩子。”秦氏笑嗔一句,把布匹递给他,“先拿到屋去,娘再归置一下这些零碎。”
“好咧。”舒乔偶尔这般逗趣一下也觉得开心,抱起那匹细布转身离开了。
这边秦氏将物品都整理妥当后,回屋取了量尺,站在舒乔身后道:“把腰背挺直,手臂平举,慢慢转过来。”量好后她用炭笔在布上轻轻划了个记号,端详着舒乔的身形,忽然道:“乔哥儿瞧着像是比先前长高了些。”
舒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顺手扯了扯道:“应该是,裤脚瞧着比之前短了一点。”他说怎么感觉最近衣裳有些紧绷,还以为是洗缩水了。
舒小圆在炕上打了个滚,也坐起身来凑热闹,“娘,你也给我量量,没准儿我也长高了呢。”
秦氏笑着替她量了身高,又比对上次留下的标记,轻轻摇头道:“没怎么动,还是老样子。”
“好吧。”舒小圆顿时蔫了下去,重新躺回炕上,舒乔在一旁笑道:“前些日子才量过,哪能转眼就窜个子?”
“那可说不准,兴许我睡一宿就长了呢。”舒小圆四肢舒展地瘫在炕上,瞧着他们忙碌。
听着她这充满稚气的话,舒乔和秦氏都笑了起来。秦氏回身见她这般躺相,轻轻拍了拍她晃荡的小腿,“大白天注意一下,女孩子家家。”
舒小圆翻了个身,懒懒道:“反正屋里就咱自家人,没关系的娘。”
舒乔从秦氏手中接过量尺,将布料在炕上铺展开,说道:“那你留意些,别翻过来碰着了。”
说着他拿起剪刀,依照量好的尺寸,剪刀撕拉一声裁下去。布料应声而开,断面平直光洁。
舒小圆闻言滚到炕角,侧身看着他们忙活。忽然她又支起身子望向门外,问道:“对了,小临哥上哪儿去了?”
“吃过晌午饭就回茶馆上工了。”秦氏帮着按住布角,防止它滑动,“家里没什么要紧事了,让他告半日假便足够,总不好耽误了活计。”
听秦氏这么说,舒小圆低声嘟囔道:“那好吧。”她伸展了一下腰肢,重新躺平。
舒乔见她一副懒散模样,收起剪刀,轻笑道:“你前阵子那股绣帕子的劲头哪儿去了?不是说要多绣几条攒钱么?”
“人家也要歇一歇嘛。”舒小圆拖长了音调撒娇,爬到舒乔身边,搓了搓手心,跃跃欲试道:“哥哥,我给你捶捶肩膀吧!小满说她常给她爹捶,捶得舒服了还能得几个铜板买零嘴呢!”
舒乔有些意外她忽然这般殷勤,听到后半句,看向舒小圆,眨眨眼道:“捶肩膀可以,铜板可是没有的。”
“我才不是图铜板呢!”舒小圆说着,手已经搭上舒乔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捶打起来,声音也放软了些,“我是看□□日做绣活辛苦,肩膀定然酸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闻舒小圆捶打的细微声响。秦氏在旁听着,心里暖融融的,悄悄与舒乔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舒乔抬手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语调柔和道:“小圆懂事,那顺带帮哥哥捏捏胳膊吧。”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
“包在我身上!”舒小圆手上加了点力道,又问,“哥哥,这个劲儿成吗?”
“成,正好。”舒乔舒适地吁了口气,心头被暖意填满,只觉得,再好的光景,大抵也就是眼前这般了。
秦氏将余下的布料收进柜中,量尺卷好收起,看着他们兄妹和睦的景象,眼中满是宽慰。
没过几天,王媒婆就送来了择定的吉日。一共给了三个日子,最近的在下个月,最远的在来年三月,居中的那个则紧挨着秋收之后。
秦氏坐在炕沿,与舒乔商议道:“下个月太过仓促,婚服定然赶制不及;来年三月正值青黄不接,娘觉着不妥。秋收后那个日子顶好,天气凉爽宜人,地里的活计也忙完了,程家也有充裕的时间筹备。”
舒乔点头,心里也属意中间这个日子,问道:“程家那边中意哪个?”
“也挑中了中间这个。”秦氏笑容舒展开来,“那娘就给王媒婆回话,将这日子定下了。”
“好。”舒乔低头咬断手中的丝线,心下悄然一松。距离秋收尚有一段时日,婚服无需赶工,还能多绣些帕子存着。
“你舟阿么说,秋收前后成亲的人家最多。”秦氏一边整理着各色丝线,一边闲话道,“有些人家劳力不足,定要等秋收忙完才肯嫁女;有些又急着在秋收前娶媳添帮手,为此两家争执起来的也有。”
其实舟阿么还问她,程家是必定要下地干活的,乔哥儿能应付得来农活么?秦氏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有些挂心,这么想着也就顺口说了出来。
舒乔闻言放下针线,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他五岁跟着爹娘来城里,对乡下种地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跟着爹在自家小菜园里拔过草。
他的视线飘向院里那个种菜的木箱,那是爹在世时亲手打的。这些年来,他唯一熟稔的农事,便是侍弄这一小方土地里的葱姜蒜。
秦氏活了半辈子,真真切切下地耕种的日子,也不过是早年间那几年,时日久远,若要她详说农活种种,恐怕也说不明白。
“应当……可以吧。”舒乔思忖片刻,又认真道,“人都说‘干中学,学中干’,我到时跟着阿凌学就行,他肯定会教我的。”
他不怕吃苦,只要能和程凌好好过日子,学种地也没什么难的。
秦氏看着他坚定的样子,心里的担忧也渐渐淡去,笑着抚了抚他的发顶,“你能这般想,娘也就安心了。”
诶嘿[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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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