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带着未散的凉意,轻轻拂过院门前的三人。
最终还是程凌手中那条不住扑腾的草鱼打破了这片微妙的寂静。
“乔哥儿,早。”程凌提了提手中渐渐安分下来的鱼,脸上带着和缓的笑意,“我爹昨日从塘里捞了几尾鱼,想着趁新鲜送一条过来。这么早过来,没扰着你们歇息吧?”
虽说是一番好意,但这般不请自来的清晨造访,他心下终究有些忐忑。
舒乔看着那条鳞片在晨光下闪着银光的鱼,回过神来,赶忙将院门完全拉开,侧身让出位置,说道:“阿凌,快进院里来,我们正用早饭呢。”
他眼里的讶异还未完全褪去,跟着又问了一句,“你用过早饭了吗?”
见程凌颔首,舒乔的视线又落回那条肥美的鱼上,觉得这份礼太重了些。
“前两日雨水大,塘水涨了,鱼都聚在一起,好捞。”程凌将系鱼的草绳递过去,语气平稳却透着坚持,“家里还有呢,我想着拿来给你们尝尝鲜。”
舒乔见他态度坚决,不好再推辞,只得接过那沉甸甸的,还带着塘水腥气的鱼,引着他走进院子。
舒小临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子,凑在一旁,一双眼睛滴溜溜在程凌和自家哥哥之间打转,含糊地招呼道:“程大哥早。”
程凌对他点了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舒乔走向灶屋的身影。
秦氏和舒小圆听见动静,从灶屋走出来,见到立在院中的程凌,面上都露出了几分意外。
程凌身姿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些,朝秦氏问候道:“婶子,冒昧前来,打扰了。”
“程小子是从菜市直接过来的?”秦氏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语气亲切。
“嗯,摊位暂时托了邻摊的李叔帮忙照看一会儿,所以不便久留。”程凌解释道。
“正该如此,生意是马虎不得的。”秦氏赞同地点点头,又像是拉家常般问道,“从家里过来,路上得费不少工夫吧?平日要出摊,地里的活计还忙得过来吗?”
“赶牛车快些,约莫两刻钟便能到。” 程凌答得认真仔细,“家里田地不多,我爹娘身子骨都硬朗,我们三人一起伺候绰绰有余。”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话,旁边舒小临和舒小圆便竖着耳朵听,时不时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舒乔插不上话,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却忍不住往那边程凌瞟。
“乔哥儿昨日带回来的菜很是新鲜水灵,劳你费心惦记了。”秦氏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带着恰当的斟酌,“只是总让你这般破费,婶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这话说得委婉,眼神却温和地落在程凌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探询意味。
程凌心下一凛,立刻明白了这话中的关切与考量。他原本并未打算在今日这般仓促地提起,但觉得此刻正是表明心迹的时机。
他诚恳地看向秦氏,又迅速扫过身旁微微垂着头的舒乔,说道:“婶子千万别这么说,都是自家地里的出产,不值当什么。我今日冒昧前来,也是想同您说,我已与家中父母商议妥当,若是您觉得合适,后日便请媒人正式上门提亲。”
话音一落,小院里霎时静默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片刻。
程凌说完这番话,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这比他原定的计划提前了些,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此刻却不免担心是否会显得过于急切,让秦氏觉得他不够稳重周全。
他面上竭力保持着平静,目光却紧锁在秦氏和舒乔的脸上。
院内几人都怔住了,齐刷刷地聚焦在程凌身上。
舒小圆惊讶地眨了眨眼,舒小临也忘了咀嚼,愣愣地看着程凌。
舒乔倏然抬头望向程凌,正对上他那双写满坚定的眼睛,那目光灼灼,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他耳根瞬间热了起来,一时竟忘了该如何回应。
秦氏亦是微微一愣,心下自然是欢喜的,但这答复来得如此迅速果决,远超她的预料,让她在惊喜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需要细细思量的慎重。
她稳了稳心神,才开口确认道:“提亲是大事,你爹娘那边,果真都已商议妥帖了?”
“都已商议妥当,只待后日媒人登门。”程凌回答得干脆利落,视线再次转向舒乔,语气放缓了些,“乔哥儿,你……意下如何?”
舒乔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串鱼的湿滑草绳,心底却是一片清明。
这些时日的相处,程凌的真诚他都看在眼里,此刻应下,心里反倒踏实下来。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迎上程凌饱含期待的眼神,坦然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道:“我听娘的安排。” 这便是应允了。
见舒乔点头,程凌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回了实处,眼底漫上欣悦的笑意。
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转身对秦氏道:“婶子,那便说定了,后日一早,媒人便到。摊上还需人照看,我就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哎,好。”秦氏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难为你一大清早特意赶过来,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婶子不用客气。”程凌说着,又不由地飘向舒乔,见他虽微垂着眼睑,唇角却抿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心口像被烫了一下。
舒乔抬起头,恰巧撞进他含笑的眼底,脸上刚褪下去的热意又隐隐回升,他轻轻眨了眨眼,算是无声的回应。
程凌愣了愣,回过神忙转身道:“婶子,那我先回去了。”
“诶好。”秦氏送他出门,轻轻合上的院门,将程凌方才那份想留又不能多留的情态尽收眼底,心下更是了然。
年轻人情意正浓,那份炽热与克制,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怎会不懂。
思及此,她心头那点顾虑,渐渐被欣慰与放心所取代。
舒乔仍望着门口有些出神,指尖缠绕着那根变得软塌塌的草绳。
程凌这一早突然到来,以及提亲的消息,都让他心潮起伏,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惊慌,反而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直到舒小临猛地一拍大腿喊道:“坏了!要迟到了!”他才恍然惊醒。
舒小临三两口把剩下的饼子塞进嘴里,冲进屋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布巾,一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一边回头喊道:“小圆记得锁门!”
“知道啦。”舒小圆应着,慢吞吞地走过去,将门闩插好。
她回头看看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的娘,以及转身回灶屋默默收拾碗筷的哥哥,心里有些纳闷,程大哥来提亲明明是件大喜事,怎么娘和哥哥反倒沉默起来了呢?
她蹭到秦氏身边,小声问道:“娘,你不高兴吗?”
秦氏回过神,垂眸看着她,温声道:“高兴,娘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真要是来提亲,咱们家也得有所准备才是……”
她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转身朝屋里走去,取了什么物件仔细揣进怀里,随后又朝院门走去,“小圆,我去你舟阿么家坐坐,说会儿话。”
院门再次开合,舒小圆上前闩好门,转身去找舒乔。
舒乔正在擦拭灶台,见她进来,便吩咐道:“小圆,你去把换下来的衣裳先用水泡上。”
“哦,好吧。”舒小圆只好按捺下满腹的问题,先去干活。
等衣裳洗完晾好,灶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两人在屋里拿起针线篮子坐下,舒小圆才终于找到机会跟哥哥说上话。
“哥哥,程大哥后天真的会请媒人来提亲么?”舒小圆凑近了些细声问道。
“他既已当众言明,自是会来的。”舒乔手中的针线略微停顿,随即又继续沿着画好的线迹稳稳走针。
“我听小满说,她姐姐之前定亲,光是合八字、选吉日就来回折腾了好久呢。”
舒小圆小声嘟囔着,伸出小拇指,比划着一点点长度,“哥哥,要是真定了下来,你能不能跟娘商量商量,把成亲的日子,稍微选晚一点,就一点点。”
舒乔抬眼瞧见她那副小心翼翼,带着恳求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故意拖长了语调道:“看在你近来这般勤快的份上……”
“我最近可听话了!碗是我洗的,地也是我扫的!”舒小圆立刻挺直了腰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满是期待。
她只是舍不得哥哥这么早就离开这个家。
“好了,不逗你了。”舒乔放下手中的绣棚,望着某处出神,“具体如何安排,总要等后天媒人来了,两家商议后才能定下。”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了些,“不过哥哥也希望能在家多留些时日。”
且不说娘的身体需要调养,弟妹年纪尚小,家中诸多事务让他放心不下,单是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心底深处难免会生出几分茫然与不安。
能与程凌两情相悦,共结连理,他心中满是欢喜与期盼,可这份欣喜之中,也确实掺杂着对未知前路的本能怯意。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即便定了亲,后面也还有纳彩、问名、请期等诸多礼数,一样样走下来,总要耗费不少时日的。”
见妹妹仍微蹙着眉头,舒乔笑着宽慰她,“说不定,那是一年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了。”
舒小圆听了这话,脸上这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心里悄悄盘算,一年之后,倒是个挺不错的时机。
另一边,秦氏已到了舟阿么家。
舟阿么和方大娘正好都在院里拾掇菜干,听秦氏简单说了早上的事,两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拉着她在院中的小凳上坐下,细细说道起来。
方大娘一听是上次和舒乔去菜市时遇到的那个年轻后生,立刻笑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两个孩子倒是挺有缘分的嘛。”
她回想那天的情形,说道:“那天咱们刚到他摊前,他就给捡了菜叶,临走还塞给咱们一把嫩苋菜。”
方大娘说着又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保不齐那时候,程小子就对咱乔哥儿上了心。”
“还有这么一回事?”秦氏听了有些诧异,她那时只当是乔哥儿买的,并未多加留意。
方大娘又道:“后来我自个儿去买菜,又碰见过他两回。有些品相稍次,不好卖的菜,他也乐意送给客人。小伙子模样周正,干活利索,不像有些摊贩那般油滑算计。”
菜行里人来人往,摊贩不少,但像程凌这样年轻结实,天天雷打不动来出摊的汉子不多,所以她印象挺深。
舟阿么听她们这般描述,也生了些好奇,“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哪天得空,也去菜市亲眼瞧瞧了。”
“别急别急。”方大娘摆摆手,笑道,“人家后天才正式请媒人登门呢,咱们这一个两个的都跑去看,别再把人小伙子给看得不好意思了。”
“程小子瞧着确实是个踏实稳重的。这后天提亲,依你们看,我这边该预备些什么才好?”秦氏询问道。
她也是关心则乱,自己并非不懂这些礼数,只是事关乔哥儿的终身大事,总怕有哪里思虑不周,想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方大娘是过来人,经历得多,对婚嫁习俗甚是了解,知道她的顾虑,便爽利地说道:“你若是担心招待不周,届时备上一壶茶水,几样干净体面的点心果子便是。有些媒人心眼活泛,你看着包几个铜钱做谢礼,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若是还想对程家多些了解,稳妥起见,也可以去他们村里稍稍打听一下他家风口碑如何。”舟阿么在一旁补充道。
秦氏听完,心里踏实了不少,将需要留意的事项一一记下。
提亲虽是男方主导,但后续的定亲、纳吉、请期等事宜,自家也需有所准备。
最让秦氏挂心的,还是舒乔的嫁妆。家里境况如何,她心知肚明,但该有的体面,她无论如何也想尽力为乔哥儿张罗一些,不愿他受了委屈。
听她念叨起嫁妆的事,方大娘温言开导她,“想必程家那边,多半也知晓咱家的情况。你量力而行就行,别太过为难自己。乔哥儿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不会怪你。我瞧着那程小子,也不像是个斤斤计较、只看重财物的人。”
方大娘的话让秦氏心中宽慰了不少。她又坐着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家。
程凌要提亲的消息,不仅让舒家颇感意外,其实就在前两日晚饭时,他说完后,许氏和程大江也是惊讶不已。
“儿子,快跟娘说说,是哪家的好哥儿?”许氏连忙放下碗筷,又惊又喜地拉住程凌的胳膊追问。
“叫啥名字?家住在哪片?家里都有谁?”
程大江也乐得合不拢嘴,用力拍了下儿子的肩膀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程凌回答了许氏连珠炮似的问题,接着之前的话头说道:“我想着,就这几日请媒人去舒家提亲。娘你懂得多,看请哪位媒人较为妥当,都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许氏连连点头,脸上笑开了花,“乔哥儿,光是听这名字,就觉着是个灵秀懂事的孩子。”
她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这些事包在娘身上。你再仔细跟娘说说那孩子,还有他家里的情形。”
程凌见爹娘这般热切,只好又将舒家的情况,细细地说了一遍。
这一聊就聊到天色变暗。
许氏点上油灯,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盘算着,“我明儿个一早就去村头找王媒婆说道说道。提亲要备的礼也不能马虎,我今晚就得把单子理出来。”
程凌自然点头称是,有娘为他张罗这些,他再放心不过。
许氏和程大江压根不担心儿子看上的人会不好。自家儿子是什么秉性,他们最清楚不过,听到程凌说要提亲,老两口心里除了满满的喜悦,便是对日后的期盼。
许氏回想起不久前儿子那句意有所指的“过几日再去”,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果然是因为心里早已有了中意的人,才会那般回应。
这么一想,她更盼着能早点见见乔哥儿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