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巧思来找谢鹤章,本是为商议湖畔诗会之事的。
那是她闲来无事与几个小姐妹一起组织的诗社,是为消遣时间,玩弄笔墨之用,没想到渐渐真成了气候,流出不少佳作,在烟京贵女中颇具影响力。
诗社每月一聚,轮流作东,选定主题斗诗凭赋,下个月便轮到杨巧思定题了,偏她又没什么头绪,只得来向这位学识渊博的表兄讨教一二。
毕竟谢鹤章的才学人尽皆知,他随便指点两句,就能省去她不少功夫。
聊着聊着,她就想到慕婉颜了,都是姻亲,她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又不错,便试探着问要不要再送一张请帖。
谢鹤章只道:“随你。”
若是不行,他当场就会回绝,杨巧思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应该就是可以,故而特意等了一会儿,好亲自问过慕婉颜的意见。
慕婉颜听罢,惊喜之余也有些犹疑,她正要在烟京立足,面对这样的邀约本是没有推拒的道理的,奈何她长于冷宫,诗赋虽有母妃教导,也只懂个皮毛,实在一般,怕会露怯。
杨巧思见状,还以为她是怕生,道:“都是各家熟识的夫人娘子,介时我为公主引见。”
慕婉颜更心动了。
迟疑之际,谢鹤章忽然道:“公主若感兴趣,去看看也无妨。”
慕婉颜不由抬起眸。
他目落在一旁的绿藤之上,对这边似乎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提。
但他说话总是莫名让人信服。
况且……慕婉颜眸光微转,时下世家贵胄多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赏雪煮茶,茶集诗会数不胜数,辞了这一回,总还会有下一回。
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于是咬了咬唇,展颜一笑,道:“承杨娘子美意,一定到场。”
杨巧思得她回应,笑容亦灿烂几分,道:“那改日我把帖子送到府上。四兄还在等我,先告辞了。”
慕婉颜点点头,却见她犹豫一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几步,低声道:“方才公主身边的婢女似乎来找过我四兄,问……”她目光转向谢鹤章。
慕婉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方才我遇上些事情,便叫晴霜去寻二郎了。”
薛氏做得再过分,也终究是谢家内部的事,她不好对杨巧思多言,好在对方听了她的话后也没再追问,只道:“方才四兄和表兄分开了,不知他去向,就给那婢女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叫她去寻,公主可知道此事?”
慕婉颜自然不知道。
以至于杨巧思提及时,她还有些茫然。
她原以为谢鹤章是见了晴霜之后才找到她的,可按杨巧思的说法,晴霜分明连人都没找见。
那他又是如何知道她这边出事,又如何找到她的所在的?
慕婉颜望向不远处长身玉立的人。
仔细想来,他寻来的时间确实也太及时了些。
她满腹不解,但当着杨巧思的面,只镇静自若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多谢杨娘子提醒。”
“公主唤我巧思就是。”杨巧思先说了这么一句,而后道,“知道就好,我看公主身边没人,还以为那婢女是走失了——那,我先走啦?”
杨衔已等了她许久。
慕婉颜轻声说了个“好”,目送她离去,然后站在原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慢吞吞的踱步到谢鹤章身畔。
谢鹤章淡淡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慕婉颜莫名的坐立难安。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问:“你没见到晴霜,是吗?”
声音很轻,像是初冬的薄雪。
谢鹤章驻足,回眸看她:“巧思和你说了?”
虽没有直接回答,但这话相当于是默认了。
慕婉颜顿了顿,点了个头,又道:“你在我身边派人了。”
没有疑问,是很肯定的语气。
谢鹤章并未答话,只清清泠泠的看着她。
派人跟在慕婉颜身边,初衷仅仅是为新房之中谢老夫人那句叮嘱。
他事务繁多,无暇关心这位公主每天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派过去的人也知道自己任务所在,若无大事,是不敢过来惊扰他的。
就连他都没想到会这么快派上用场。
当初安插人手之时,谢鹤章并未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也没费心遮掩,不然今日慕婉颜根本发觉不了异常,但此刻面对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却没由来的有种“棘手”之感。
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可怜,以至于他也无法继续理直气壮下去。
僵持片刻,慕婉颜忽然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谢鹤章微怔,听她语气低落道:“我知道你们肯定有所顾虑,就算派人看管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但是道理归道理……”她笨拙的解释,“乍然得知,我难免有些不高兴……你明白吗?”
慕婉颜说着,脚尖轻碾青石板地面,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你可以和我说一声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自暴自弃的垂下了头。
其实杨巧思和她说完后,她就想过,面对这件事最好的做法是故作不知,轻飘飘揭过,可等她回来真面对谢鹤章时,还是很委屈。
纵然是她依附谢氏,也应有一些最基本的尊重。
她不奢望谢鹤章能理解,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虽然说了,也未必能得到回应。
她低头看着鞋尖精巧的刺绣。
半晌,耳畔传来郎君清冷的声音:“是我考虑不周。”
慕婉颜惊讶的抬起头。
只见他站在距她仅有两步的位置,缓慢而生涩的解释:“此举并非监视,只是为了公主安全着想,事先未曾知会,是我疏忽。”
大约是很少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很低、很慢,甚至有一丝别扭。
于慕婉颜而言,声声入耳。
蓦然,她脸上绽出一抹绚丽的笑,道:“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没事啦。”
她本就是个好脾性的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得了解释就把那点不悦抛之脑后了,一双灿若晨星,笑语嫣然。
谢鹤章望着她明媚的笑靥,微微一怔。
慕婉颜歪头又对他笑了笑,脚步轻快的走开了。
出了府门,果然见晴霜和松青正守在车驾前,两人一见面,慕婉颜还未来得及说话,晴霜就急哄哄冲上来,前前后后拉着她看了好几圈,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
慕婉颜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多亏二郎,我无事。”
晴霜狠狠刮了车厢一眼,道:“奴婢都听松青说了,还好公主聪慧,这样阴损招数,她也想得出来!”
方才慕婉颜同谢鹤章一道出来,未见薛氏,这会儿看晴霜的眼神,便知她已经在车上了。
两人一同入府,出去时却是各走各的,这是连装都不想装一下了。
慕婉颜轻叹一声。
她上了马车,见薛氏锦帕覆面,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也只侧了侧身子,一声不吭。
二人已算彻底撕破脸,她不说话,慕婉颜也不想做样子,随手找了本书,翻阅起来。
待回了谢府,薛氏找到谢鹤章,言谈间有请罪之意。
谢鹤章只道:“内宅之事,由祖母做主,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回禀。”
薛氏闻言,顿时脸色灰败,活脱脱老了十岁一般,由婢女扶着回去了。
慕婉颜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不忍,但一来她还没好心到帮害她的人说话,二来薛氏如何,自有谢鹤章和谢老夫人决断,无须她多言,便带着晴霜走了。
没几日,果然听闻薛氏儿子降官的消息。
彼时慕婉颜一张脸已光洁如初,正抱着一卷诗集苦读,闻言抬起头,问道:“她做的事,为何惩处她儿子?”
晴霜端上一盘瓜果,道:“家族之间本就如此,同气连枝,薛氏得势时,她那双儿女沾了不少好处,断没有出了事撇的干干净净的道理。”
慕婉颜沉吟片刻,道:“薛氏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老夫人不忍罚她,便拿她儿子小惩大戒?”
晴霜点头:“正是。”
四下无人,慕婉颜吐出一口浊气,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抱怨道:“世家间的事真复杂。”
晴霜失笑:“公主这是学的累了。”
以慕婉颜平日的脾性,是断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奈何她最近为了准备诗会日夜苦读,头都要大了,耐性自然不比往常。
慕婉颜看书看得口中发涩,道:“以前母妃给我讲书时,倒没觉得这样无聊。”
陈妃当年也是闻名烟京的才女,慕婉颜幼时有她指导,诗词歌赋多有涉猎,只是后来母女俩为生计发愁都来不及,这些东西便渐渐搁置了。
晴霜道:“有人讲解自是不一样,就是公主身份不合适,不然倒是可以去谢氏的族学看看。”
“族学?”慕婉颜好奇地支起头。
“族学是本族或姻亲子弟读书的学堂,谢氏的族学里常有当世大儒讲经论道,不少交好的士族子弟都在里面。”晴霜说道,目光与慕婉颜对上时,不免有些遗憾,“只是公主……”
不消她说,慕婉颜也明白了。
本朝虽推崇才女,但也没开放到能让族中女郎和男子一同念书的地步,更别说她这样刚过门的新妇。
因此谢氏族学虽好,却注定与慕婉颜无缘了。
她面上显而易见的低落几分。
晴霜温言劝慰:“纵然去不了族学,以公主的身份,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请名士入府讲学。”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慕婉颜捧着书怔怔出神。
晴霜一叹。
她跟在慕婉颜身边也有些时日,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公主虽受出身所限,却很是进取,说要做什么就一头栽进去,执拗又倔强,这些天来背书写诗从未懈怠,看得她都心疼。
只是族学一事不比以往,她虽遗憾,却也无能为力。
于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开了。
此后数日,慕婉颜没有再提及此事。
晴霜以为她把这事忘了,却不想一日晨起,她照常去安排人洒扫院落时,慕婉颜走至她身后,问:“如今谢氏的族学,是谁在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