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婉颜回去后,才知道是旁枝四房的婶婶寻她,称赞她兰心蕙质,想把小女儿送到她院子里读几天书。慕婉颜知道她小女儿正值嫁龄,学诗是假,借名头寻门好亲事是真,但以她现在的处境,也帮不上什么忙,找借口拒绝了。
送走那位婶婶后,不由好笑,她自己对成婚之事尚没有实感,总觉得和待字闺中一样,可在其他人眼里,已经是能为别人操心婚事的身份了。
待众人兴尽而归时,月上中天,她吩咐人收拾残局,将节礼花用入账,快到后半夜才回絮园歇下,又好好休整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入宫的日子。
是日碧空如洗,日暖风和,慕婉颜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一身丹色广袖襦裙,外罩鲤纹纱袍,戴了谢鹤章送她的那副红宝石头面,华冠丽服,金装玉裹。
晴霜往日总劝她打扮艳丽些,不要太素净,今日却难得转了话锋,担忧地道:“公主这样穿着,是否太过出挑?”其他尚且不论,光那副头面就价值连城,上面镶嵌的宝石个个亮如明镜,在日光下叫人不可逼视,是慕婉颜平时绝不会戴的。
慕婉颜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让母妃觉得我过得很好。”
晴霜一愣,不再说什么了。
为这次入宫,慕婉颜准备了许久,足足拖了两大车东西,经侍卫盘查好几轮后才进入内宫,按规矩她初次回宫,本该先拜见皇后,可惜赶得不巧,君山长公主今日也回宫,徐皇后赶着见亲女儿,没空见她。
慕婉颜自出嫁后就没回来过,虽知道陈妃复位,但没有亲眼所见,始终放心不下,此次回宫,见陈妃所居殿宇虽不说富丽堂皇,但也是宫妃该有的规制,内监宫婢往来有序,总算是松了口气。
一入殿中,慕婉颜还未说话,陈妃就已含泪上前,抓住她的手,道:“阿颜!”
慕婉颜紧紧回握,本还能忍住的泪也忍不住了,扑在陈妃怀里,哭道:“母妃,阿颜好想你!”说着死死抱住陈妃柔软的身体,泪水连串而下。
母女二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分开,陈妃把哭得鼻涕眼泪糊一团的慕婉颜从怀里抻出来,含泪点了点她鼻尖,取笑道:“瞧你,多大的人了,还哭的这么难看。”
慕婉颜摸摸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有些赧然,明明在谢府时还想端庄稳重一点,不叫母妃担心,谁知真见了面,竟是什么都忘了。
晴霜道:“奴婢服侍您重新梳洗一下吧。”早在两人失态痛哭时,殿里其他人就已退下,只剩晴霜和陈妃的贴身宫女。
慕婉颜点点头,道:“那母妃,我先去啦?”
慕婉颜未出嫁时就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陈妃招呼一声,这习惯从前一样,陈妃慈爱道:“去吧。”
慕婉颜补好妆出来时,陈妃已擦干眼泪,坐在美人塌上,见她出来,招手道:“阿颜。”把她拉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全须全尾还长了点肉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还好。”
慕婉颜柔声道:“母妃放心,我在谢府过得很好。”
陈妃摇头道:“你不必安慰我,这门婚事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说着轻轻抚上她的脸,哀道:“是母妃拖累了你,若没有我……”
“母妃!”慕婉颜一把抓住她的手,道,“若没有母妃,哪有我今日?”她倾身抱住陈妃,闷闷道:“我们母女本为一体,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陈妃长长一叹,手覆上她发顶,道:“是母妃想差了。”
她一边轻拍着慕婉颜肩背,一边慢慢道:“我知道你嫁给谢朋台后,日夜忧心,谢氏那样的人家,府中盘根错节,我总担心你应付不过来,怕你被欺负,今日见了你倒放心许多。”穿着打扮可以骗人,但慕婉颜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这些是装不出来的。
顿了顿,又道:“但母妃也知道,我的阿颜,这些日子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慕婉颜抬起头,摸摸她眼角又要涌出来的泪珠,道:“谢氏门风清正,大家都很照顾我。”
陈妃却道:“那谢氏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些天也有所耳闻,至于你那婆母,我也不是没听说过她的事,她那人……不提也罢。”
慕婉颜道:“是真的,谢老夫人已经在让我学着料理府宅了,还有谢二公子,他方正不苟,怜贫惜弱,对女儿也很照顾,至于我那夫君和婆母……”她知道说谎话必然瞒不过陈妃,就半真半假道:“大公子拗不过老夫人,成婚后在府外居住,女儿与他都没见过几面,婆母前些日子回永州老家了,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呢。”
陈妃听罢更心疼了:“后宅女子,所依赖的无非是夫君的宠爱和手中的权柄,你能走到今天,一定吃了不少苦。”慕婉颜无权无势,只有一个公主虚名傍身,又不得夫君宠爱,婆母看轻,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经营打算。
陈妃也是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女郎,入宫后更是几经起伏,其间艰险,如何不知?
慕婉颜撒娇道:“那些不过小事,母妃难道还不相信阿颜的本事吗?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陈妃闻言,愁色总算淡去几分:“我的女儿,我当然知道。”
见终于把这事带过去了,慕婉颜轻舒一口气,道:“光说我了,母妃,你呢?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陈妃道:“皇后还算守信,你出嫁之后,我便被人移到这钟粹宫,一开始我病的厉害,后来好些了,就问你去哪了,宫人们都说你和其他公主一起去江陵行宫了。”陈妃苦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你离开后,皇后请旨为我复位,一切规制如旧,这样反常我怎么可能发觉不到?后来他们见终于瞒不住我了,就告诉我实话,刚得知时,真如天崩地裂,我恨不得直接病死在宫中,也好过你葬送半生——”
陈妃提到此事时,犹是肝肠寸断,仿佛当日之事仍在眼前,慕婉颜忙攥了攥她的手,她才平静下来,继续道:“那段时日,我茶饭不思,日夜忧心,直到君山长公主入宫,说你过得很好,才安心些,再后来……”
陈妃说到此,顿了一顿,目光移向门口,慕婉颜一愣,回身看去,见一紫袍内监臂挽拂尘,笑容喜庆又和蔼,入殿行礼道:“奴才见过陈妃娘娘,见过十一公主。”
紫衣为尊,内监中能穿紫袍的人不多,慕婉颜认出了这人是谁,瞳孔微微放大,惊讶地看向陈妃。
“李公公请起。”陈妃倒是习以为常,问,“可是陛下有什么事?”
李禄德恭敬道:“陛下晚上要过来用膳,奴才特来通传一声,请娘娘提前准备着。”
陈妃应了一声,让人拿了银子给他,道:“有劳公公了。”
李禄德十分自然的揣进袖中:“娘娘言重了,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慕婉颜震惊地看着他进来又离开,简直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母妃,你……”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是知道陈妃有多不喜欢皇帝的,往日在冷宫中,她虽从不在慕婉颜面前提半句诋毁生父之辞,但也很少说与其相关的事。陈妃生性柔婉,对方又是皇帝,不提这个人,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厌恶了。
因此慕婉颜万万没想到的,母妃竟还愿再度承宠。
陈妃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年怀王之祸,你外祖被株连下狱,陈氏举族流放,我怨恨陛下明知我父兄冤枉,却因畏惧怀王威势,故作不知,还几次与他争辩,最终触怒陛下,废位失宠,还连累了尚在襁褓中的你。”她摸摸慕婉颜的头,眸光渐渐空远起来:“那时我年轻,脾气也倔,觉得就算在冷宫,也能一个人抚养你长大,不肯低头服软。可数年挫磨,我心气大不如前,你幼时生病,我在床前看你高热不退时,心中早有悔意。”
“后来你大了,我觉得有女如此,不枉此生,我们母女二人纵然不比大富大贵之家,但清贫度日,平安终老,也是好事。”陈妃话锋一转,“但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世事难料,并非一味逃避就能不被他人侵害,你身处皇室,许多事避无可避,灾祸来临时,身后若无依靠,只能任人宰割。”
“再者,我知道你在谢府艰难,我为人母,又岂能一直躲在后头让女儿保护?总要做些什么,好让你以后的路不那么难走。”她握着慕婉颜的手,道,“你也无需担心,你父皇不算个刻薄之人,我这些年心境变了不少,和他相处起来尚算融洽。”
慕婉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陈妃外柔内刚,她既已打定主意,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可慕婉颜也实在说不出赞同的话。
在她心中,这和把陈妃往火坑里推没什么区别。
最后她难过道:“是我无能,才会让母妃劳心。”她毕生所愿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可如今还要陈妃替她筹谋,慕婉颜心中着实憋屈到了极点。
陈妃道:“一人之力到底不如两人,阿颜,你不要过度苛责自己,哪家不是如此?便如君山长公主权尊势重,也少不得皇后在宫中斡旋。而且我也不单是为了你。”陈妃望了望周围,压低声音:“我准备在今冬之前,把你舅舅一家接回京中。”
慕婉颜一惊,道:“父皇同意了吗?”
陈妃道:“尚未,但陛下态度已有松动。当年你外祖的案子有许多地方可以商榷,怀王一派也已伏诛,我再从中运作一番,想来不难。”帝王恩爱如过眼云烟,朝中无人,到底不牢靠。
慕婉颜自己为人子女,又如何不知血亲羁绊之深,见有陈氏一族掺杂其中,彻底打消了劝说陈妃的念头。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日近黄昏,陈妃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问:“等会儿你父皇就要来了,你要留下一起吃顿饭吗?”
慕婉颜对这个生父谈不上厌恶,但总有种说不出的抵触,便摇了摇头。
陈妃自己虽决定迎合上意,对女儿却不强求,又絮絮叮嘱了许多,给她塞了一大堆东西,让宫女送她出宫。
慕婉颜入宫时带了满满两大车东西,出宫时还是,傍晚宫门即将落锁,她坐于轿中,远远见御驾往她来处而去,怅然不已。
明明已经努力做了那么多事,可怎么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
她憋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