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惊且喜,几步上前,讶然道:“二郎怎么在这儿?是来散步的吗?”明明她离开时,还见他在屋内与同族堂兄交谈。
风清月皎,树影婆娑,谢鹤章自灯火通明的楼阁中而来,暖色的烛火似是融化了他身上经年不化的冰雪,他顿了片刻,道:“屋里太闷。”
慕婉颜展颜笑开:“原来如此。”她拍了拍身侧的地方,邀请道:“要一起坐一会儿吗?”
谢鹤章便走到她旁边坐下。
慕婉颜无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小声道:“今天真的好累。”
谢氏规矩繁杂,菜品,坐席,每一样都很讲究,这些事说来琐碎,却也重要,慕婉颜从头到尾盯下来,一天下来劳心费神,跟打了一场仗一样。
不久前还端庄优雅谈笑风生的人,此刻竟委屈得跟只可怜的小猫一样,谢鹤章看了半晌,默默叹了口气。
他本是见慕婉颜突然离席,心中担忧,这才跟了上来,却不想到了这里竟听见她诉苦。
他有些无奈,却不知是对谁。
他道:“就是因为知道公主辛苦,特意为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
慕婉颜立时精神抖擞起来,凑到他身前,惊喜道:“当真?”
谢鹤章往后避了避,却被她抓住袖子,躲都躲不开,只好侧开眼,道:“自然,公主回去后就能看见了。”
慕婉颜转了转眼,见他眉眼间并没有不耐或抗拒,便大着胆子,试探道:“若我现在就想看到呢?”
她撒娇一样说道。
谢鹤章不吃这套,扯了扯袖子。
慕婉颜没松手。
谢鹤章道:“公主。”语气中不无警告。
慕婉颜却也拖长了语调,道:“二郎,求求你了。”
对峙片刻,最后还是谢鹤章先败下阵来。
他叫来松青,不多时,松青捧着一个翡翠镂金的匣子过来,飞快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谢鹤章道:“不知合不合公主心意。”
慕婉颜眉眼弯弯,笑盈盈道:“二郎送的,不管是什么我自然都喜欢呀。”
两人目光相触,她弯着的一双眼熠熠生辉,里面满是不加掩饰的期待和喜悦,比天上的星子都要夺目。
谢鹤章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撇开。
慕婉颜探身打开匣子。
她低下头时,谢鹤章的视线反而落在她身上了。
虽然已有十之**的把握,但谢鹤章还是不敢完全确定她会喜欢。
很快,慕婉颜惊呼道:“是那副头面!”喜色未褪,反而愈浓。
华彩熠熠,光华璀璨,每一颗宝石都亮如明镜,花丝锤揲巧夺天工,正是那日万珍阁中,慕婉颜看了许多次的红宝石头面。
谢鹤章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
慕婉颜说这拿起最中间的头冠看了看,道:“好像和那副头面有些不一样。”更精巧些,上面所用的宝石也有所不同。
万珍阁的那副虽华贵,但与与这副相比,就略显俗气了。
谢鹤章泰然道:“那日见公主喜欢,回去后请匠人又设计了一副。”
慕婉颜笑道:“二郎好眼光,这副更得我心意!”她当初匆匆一瞥确实是喜欢的,但因过于华贵,价格不菲,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想到今天竟然收到一个更好的!
她兴奋不已,从中拿出一副耳珰在脸旁比了比,一双眼亮晶晶的:“好看吗?和我今天这身搭吗?”
因今日要出席端午节宴,慕婉颜少见的穿了身水红色的衣裙,上绣红莲,裙摆一路层层叠叠的铺到脚面,鲜艳明丽。
那只红宝石耳珰在她脸侧,纵使没有烛火映照也闪着幽微的光彩,这样隆重华美的首饰却无法遮挡她半分美貌,只愈发显得她容光照人,灿若明珠。
她确实很美,谢鹤章点了点头。
于是见她更加高兴起来,像一尾灵动的锦鲤。
谢鹤章看着她,神情不自觉温和下来。
他那日带慕婉颜去万珍阁,初衷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见她等了一天太可怜,心情又不好,想带她逛逛,买点东西开心一下,看见慕婉颜频频注意那套红宝石头面时,也确实想过买下,只是谢鹤章在从小见惯了好东西,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副头面也不过尔尔,设计,做工,材料都可以更好。
慕婉颜配得上更好的。
于是自己作图,重新设计了一套,从私库找出了骠国进贡的宝石,又请了能工巧匠赶制,才赶在端午前做出来。
这般用心的原因也很简单,慕婉颜因谢氏身陷囹圄,于公他肩负谢氏一族,于私他是谢朋台堂弟,自然要上心一点。
好在效果不错,她很喜欢。
慕婉颜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个个摆弄遍了,雀跃道:“等我过几日进宫看母妃时,也这样穿!”
慕婉颜嫁进来的始末不是隐秘,谢鹤章知道她和陈妃感情很好,想了想,道:“娘娘与公主久别重逢,不管公主穿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这话说的很得体,但慕婉颜见他神情似乎还没有方才送礼时生动,想起府中那座拨地而起,自立门户的佛堂,觉得自己今天收了重礼,也有开解开解他的义务,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婶母她……”本来打算绕个圈子,结果问起来又很直白,慕婉颜闭了闭眼,拍了下自己嘴巴,先一步道歉:“不好意思,我太冒犯了!”
又是未等他说话就先偃旗息鼓,谢鹤章无奈地叹了口气。
父母不合,母亲避居佛堂之事,他往日虽不忌讳,却也不愿提起,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心情不错,谢鹤章难得愿意多说两句:“母亲信佛,父亲修道,两人观念不合。”
慕婉颜听罢,简直目瞪口呆,谢峥夫妇分居多年,外界传闻无数,甚至有人猜测谢鹤章不是杨氏所出,所以她才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淡,没想到真相竟这般简单。
谢鹤章见她满脸迷茫,说得更详细了一点:“母亲出嫁前就常礼佛听禅,父亲则好结交道人,两人脾性不同,未成婚时关系便不好,后来虽遵从家族安排联姻,却实在是……”他顿了顿,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只能道:“话不投机。”
“生下我后,母亲觉得经营府宅,和父亲相处还不如参悟佛理有趣,父亲亦然,两人脾气又都执拗,渐渐就如此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慕婉颜却大概明白了,宗教之争何至于让两个世家出身的人连表面体统都不顾?能闹到一人离家,一人隐居,必然是生活方方面面都不合,到了完全无法容忍对方的地步,但因为是联姻,又没办法和离,只得各自找个清净去处。
和什么后宅阴私都无关,纯粹是两个一开始就看不惯彼此的人被迫绑在一起过日子,硬生生过成了这副模样。
慕婉颜看着谢鹤章寡淡的神色,突然想到,他离开母亲,被抱到祖母院里抚养时,还没出百日,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自幼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还要面对周围人对父母关系的种种揣测,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谢鹤章在她面前提起父母时,仿佛一个局外人,半分伤感、怨怼都没有,可见他面对这件事时已十分自如,完全用不着别人安慰。
再好的药只能在伤口出现时起作用,到了结痂,乃至留疤的阶段,再来上药,就是画蛇添足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小声道:“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谢鹤章沉默片刻,释然一笑:“都一样的,这是我的事。”
他虽不知慕婉颜幼时在宫中生活的情形,可观她性情,乐观却不天真,机敏却不尖刻,就知道陈妃必然把她保护得极好。父母不合,家族重担,这都是他的因果,何必让慕婉颜沾染上身。
谢鹤章想,就算他们幼时相识,他也不会把这些事说与她听,徒增烦恼。
慕婉颜默默无言。
她如此聪慧,自然知道谢鹤章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是觉得,要是他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可她没说,就如那些经年的,被烟尘遮住的往事一样,他们终究无法回到过去,再好的设想都没有意义。
一时之间,此地只剩流水潺潺,虫鸣切切。没过多久,晴霜来寻人,慕婉颜准备离开时,突然回头道:“二郎!”
谢鹤章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慕婉颜眼神明亮而真挚:“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二郎,你我就算现在相识,也不算晚。”
——之前不认识又如何,从现在开始,苦备忧乐,与君同担。
夜色之中,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谢鹤章凝望她片刻,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否真切存在过的浅淡笑意。
然后他一字一句,认真的应下:“那,多谢公主美意。”
慕婉颜歪头笑了笑,跟着晴霜走了。
谢鹤章驻足于原地,垂眸片刻,蓦然抬眼望向天边皎皎月轮。
今夜确实是个无风无云的好日子,清风朗月入怀,万千心事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