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这日,天还未亮,谢令璋便醒了。
窗外,月亮斜挂在西边屋檐角,星星仍密密缀在天幕,像谁不经意撒下的一把碎银子。整个方定城静悄悄的,连守夜的侍从也倚着廊柱打着盹。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换上那件蓝青云纹的新衣袍——是先生特意请人为他裁制的。衣摆上用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昏暗中并不显眼,可一动起来,便有细细流光随之流转。他系好腰带,对镜自照,镜中的小少年眼眸清亮,如含晨星。
没惊动睡在外间的春雪,他独自走到院中。草叶凝着白露,空气中飘来后山灵草园的清冽香气。他深深吸气,只觉得丹田中灵力也随之活泛起来。
“阿辰——生辰吉庆!”这声清亮呼喊惊动了檐下栖息的灵雀,扑棱棱飞走了。谢令璋回头,见沈知意拎着个紫檀木盒子,正从月亮门快步走来,一身劲装沾着晨露。
“知意,小声些。”谢令璋忙迎上去,压低声音,“你怎么起得比我还早?”沈知意将木盒塞进他怀里,嘿嘿一笑:“我压根没睡!怕来迟了你要难过,干脆在院里练了一夜的剑,看着时辰差不多就赶来了。”
借着朦胧晨光,谢令璋这才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头顿时一软。他抱着沉甸甸的木盒,轻声道:“谁要你这样折腾自己……”
“快打开看看!”沈知意催促着,眼睛亮得灼人,“我跑了好几个炼器坊才挑中的。”
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柄连鞘匕首,缠银丝,刻聚灵纹,形制简洁,却自有一股灵韵。
“这叫‘惊蛰’,”沈知意献宝似的说,“虽非法宝,却最配你如今的修为。平日裁符纸、刻木雕,都顺手得很。”
谢令璋轻轻握住刀鞘,一股温润灵力顺着掌心蔓延,竟与自身气息隐隐相合。他抬头看向沈知意——晨光熹微中,这位总爱逗他玩的师兄,笑得比初升的朝阳还要温暖。
“谢谢知意。”他将短剑小心收回鞘中,声音轻柔,“我很喜欢。”
东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星辰一颗接一颗隐去。新的一岁,就在这般温柔的晨光里悄然开始。
杜衡来得悄无声息,依旧白衣不染尘。他送的是一枚触手生温的玉简。“此为《基础符阵详解》,”他声音平静如常,“其中有些我修行时的心得批注,或于你有益。”谢令璋将玉简贴上额前,灵识微探,便感知到其中浩如烟海的信息与杜衡清峻字迹写下的精妙见解——这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珍贵。
日头渐高,长辈们也陆续到来。伯父谢端文赐下一瓶“凝元丹”,于稳固根基大有裨益;徽叔谢玄飞则赠予一套三十六杆阵旗,旗面以冰蚕丝织就,绣着繁复的防御符文,可布设简易护身阵法。
秦艽伯母在谢桐的搀扶下也来了,气色虽仍虚弱,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她取出一只黛青色香囊,囊身用银丝绣着清心宁神的云纹,针脚细密匀称,一望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的。“这里面装的是清心草和宁神花的干蕊,”
她亲自为谢令璋系在腰间,柔声道,“我亲手缝制的,盼你修行时心神清明,邪念不扰。”谢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当谢令璋依礼向伯母和堂姐致谢时,她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不似往日那般冰冷。
最让谢令璋心潮起伏的,是先生谢韫文的礼物。直至众人礼毕,先生才缓步上前,并未取出任何锦盒玉匣,只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的淡金色灵光倏地点在他眉心。
谢令璋只觉识海一震,一篇名为《守心明性诀》的功法口诀便清晰印入神魂,字字珠玑,玄奥非常。“此诀非攻非守,旨在固守本心,明见真性,”先生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中响起,“修行之路漫长,勿失勿忘。”这份传承,远胜任何外物。
午间的宴席设在临水的“听雨轩”,灵植仙葩点缀其间,灵泉烹煮的香茗氤氲着袅袅雾气。席间所用皆是蕴含灵气的谷蔬与低阶灵兽肉食,佐以温和的灵果汁液。没有凡俗的喧嚣敬酒,众人言谈间或交流修行心得,或互道关怀叮嘱,气氛庄重而温馨。
谢令璋坐于席间,感受着体内因丹药和灵食而愈加充盈的灵力,腰间清心香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宁神香气,识海中《守心明性诀》的文字若隐若现。他看向身旁目光含笑的沈知意、沉稳可靠的杜衡、温柔的伯母、和熙的伯父与徽叔。最后,目光落在那始终静坐、却如定海神针般的先生身上。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修真世界深刻的联结。不再是白蔼山上那个只能仰望星空的孤独孩童——他在方定和流云宗,已然有了根基,有了师长,有了可以并肩同行的伙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温暖的相聚,也终有离散之时。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隐没在远山之后,听雨轩中的宴席也渐渐散了。众人陆续起身告辞,谢令璋一一送至院门外。沈知意临走时还不忘揉乱他的头发,笑嘻嘻地说改日定要找他试试那柄“惊蛰”的锋芒;杜衡则只是轻轻颔首,虽依旧不多言语,但目光中的温和却不似往日那般清冷。
晚风渐起,带着初冬的凉意。谢令璋站在院门前,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才缓缓转身回屋。
春雪早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水中特意加了安神的灵草。氤氲的水汽中,谢令璋闭目靠在浴桶边缘,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全身。今日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沈知意踏着晨露而来的身影,杜衡赠予的玉简中浩瀚的知识,伯母亲手为他系上香囊时温柔的目光,还有先生印入他识海的那篇《守心明性诀》……
沐浴完毕,他换上柔软的寝衣,早早地躺在了床上。明日还要去流云宗修行,不能误了时辰。可不知为何,明明身体已经疲惫,意识却格外清醒。
夜深了,屋里只留了一盏灯,柔和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明。
谢令璋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桌案,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今日收到的所有礼物:沈知意送的“惊蛰”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杜衡赠与的玉简静静地躺在锦盒中,伯母绣的宁神香囊在暗处隐约可见细致的纹路……每一件他都珍爱无比。
按理说,他该心满意足了。伯母的身子日渐好转,家中长辈都疼爱他,先生虽然话少,却处处为他着想,更有知意、阿衡这样的知己好友。他已经尽力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爱了。
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总有一处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悄悄挖走了一块。这些珍贵的礼物,这些温暖的关怀,美好得如同水中倒映的月影,明明近在眼前,却总担心一伸手就会破碎消散。他又想起了远行的阿檀哥哥,想起在白蔼山那些只有他们三个相伴的日日夜夜。是不是所有他在意的人和事,最终都会离他而去?这世间,或许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正出神间,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边躺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怎么了?”先生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想檀儿了?”
谢令璋顺势往先生怀里靠了靠,将脸埋在那带着冷香的衣襟间,老实承认:“嗯,想的很。”在先生面前,他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夜凉如水,窗棂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谢令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缩进先生怀里。先生身上总是带着雪松般的冷香,但靠得近了,却能感受到衣料下传来的温暖,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先生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动作缓慢而轻柔。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兽。谢令璋暗自庆幸自己每日都认真沐浴,否则以先生这般抚摸,怕是要摸到一手油光。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谢令璋以为先生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向来惜字如金,能用一个字表达的意思绝不会用两个字。
喜欢一个人,既要欣赏他的优点,也要接纳他的不足。先生沉默的陪伴,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慰。
就在谢令璋意识朦胧,即将坠入梦乡之际,先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别担心。”
谢令璋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往先生怀里又蹭了蹭。
“穆羽过年会回来的。”这句话像一颗温润的宁神丸,缓缓化开在他心间,将那些不安与怅惘一一抚平。原来哥哥过年时就会回来。他就知道,先生不会真的那么狠心,让阿檀哥哥一个人在外漂泊,连团圆年都不能过。
谢令璋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先生胸前,嘴角悄悄扬起一个安心的弧度。
他真的爱先生,爱他的一切——爱他沉默的深邃,爱他若即若离的神秘,爱他看似坚硬如铁的心肠下深藏的温柔。
先生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不过没关系,有些爱本就不必宣之于口,能够像现在这样,在清冷的秋夜里相拥而眠,就已经很好。
窗外,月光照在庭院中,为凋零的梨树、枯黄的草地披上一层银纱。偶尔传来几声秋虫的低鸣,更添几分夜的静谧。
谢令璋在先生平稳的心跳声中渐渐沉入梦乡。梦里花开花落,一如当年。
夜深了,整座方定都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巡夜的侍卫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和远方灵泉潺潺的水声,交织成这个秋夜最安宁的旋律。
而对谢令璋来说,这个生辰之夜的尾声,是在最安心的怀抱中度过的。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