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欢愉的时光都像指间流沙,越是想要握紧,流逝得越快。
明明午后还是碧空如洗的晴好天气,金灿灿的秋阳将鹭洲馆前的石阶晒得暖意融融,连廊下那几盆精心养护的秋菊都舒展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尽情享受着这深秋难得的温存。
可谁能料到,转眼间,天色便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暮云四合,秋风渐起,带着侵人的凉意。待到夜幕完全降临,淅淅沥沥的冷雨便不期而至,敲打着万物,将白日里积攒的那点可怜暖意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看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漫长而寂寥的雨夜。先生被几位远道而来的旧友邀约出门叙话,临行前只温和地嘱咐他好好温习功课,今夜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往日里,即便先生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处理堆积的文书,或是静坐品茗,几乎不言不语,但他那沉稳如山岳般的存在本身,就像定海神针,便足以将这偌大而空旷的鹭洲馆填满一种令人无比心安的气息。那是独属于“家”的踏实感。
可此刻,先生不在,这熟悉到一草一木都印在心里的居所,仿佛骤然被抽去了灵魂与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清冷在无声蔓延。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带着湿意的凉气,与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淅淅沥沥、单调重复的雨声交织缠绕在一起,更显得室内空旷冷清,难以忍受。
鹭洲馆的床很大,很宽敞,他一个人睡在上面,只觉得空空荡荡,四面八方都透着风。若是先生在身侧,哪怕只是安静地躺着,那份存在感就足以填满所有空隙,让他觉得安稳又温暖。
雨滴持续不断地敲打在青瓦屋檐和雕花窗棂上,声音其实并不算震耳欲聋,却绵密得令人心慌,带着一种执拗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凉意。
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在谢令璋空落落的心底,一滴,又一滴,清晰而冰冷,敲得他心头湿漉漉、沉甸甸的,连带着呼吸都似乎染上了沉重的水汽,变得有些滞涩困难。
他拥着柔软却似乎怎么也抵御不了这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的锦被,侧身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怔怔地、失神地望着窗外被厚重雨幕模糊了的、朦胧而深沉的夜色。
视线所及,一片混沌,只能隐约分辨出院中树木在黑夜里黑黢黢的的轮廓。他想,那棵春日里曾为他绽放满树如雪繁花的梨树,此刻定又在这无情的风雨中,飘零了不少本就所剩无几的、枯黄的叶子吧。生命的凋零,总是发生在这样无人见证的暗夜里。
他向来是不喜欢雨天的,从未喜欢过。雨水总是显得那么无情,会毫不怜惜地打落枝头娇嫩的花朵,会淋湿干燥清爽的衣衫,会困住想要外出奔跑嬉戏的脚步,更会将整个鲜活的世界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令人压抑的色调,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仿佛跟着一起发了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与阴郁,无处排解。
尤其是在这样独自一人、被寂静包围的夜晚,这无尽无休、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更是将那份形单影只的孤寂感放大了无数倍,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将他淹没。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便飘向了遥远的、不知名的远方,飘向了那个他此刻无比思念、渴望见到的人。
若是阿檀哥哥在,这样的雨夜定然不会如此漫长难熬,甚至可能变得有趣起来。
他的傻哥哥,那个总是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哥哥,总会想尽一切稀奇古怪的办法来驱散他的阴霾,让他重新开心起来。
阿檀在的话或许会拉着自己窝在暖阁里,在昏黄而温暖的灯火下摆开棋盘,故意输给他几局,看他得意地翘起嘴角;或许会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不知从哪里精心弄来的、裹着糖霜的蜜饯或别处特产的零嘴,一边宠溺地看着他小口品尝,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外历练时听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趣闻异事,那些精彩的故事,总能引得自己惊叹连连,暂时忘却窗外的凄风冷雨;再不然,他甚至会翻出厚厚的斗篷,不由分说地将谢令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纵容甚至鼓励谢令璋突发奇想的、去廊下“聆听天籁”的念头,美其名曰“领悟自然之道”,陪他一起在廊下站一会儿,听雨看夜,胡言乱语一番。
和阿檀哥哥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像是被施了法术,满室的欢声笑语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点亮并温暖最黑暗、最寒冷的夜晚,让寂寞无处容身。
可阿檀哥哥已经离开方定许久了,久到谢令璋已经数不清具体过了多少天。
自从他走后,每一次下雨,无论大小,谢令璋都会格外、格外地想他。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这熟悉的、带着秋寒的雨声,就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总能轻易地、不容抗拒地打开他心底那个珍藏的、装满温暖回忆的匣子。
里面珍藏着无数个或大或小的雨日里,他与阿檀共度的、鲜活而生动的片段。那些记忆越是鲜明温暖,色彩斑斓,对比起此刻身周的冷清与死寂,便愈发显得珍贵无比,也愈发让人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涩与空虚,如同饮下一杯后劲极大的苦酒。
他在宽大而空旷的床上辗转反侧,薄薄的锦被裹了又裹,卷了又卷,却怎么也寻不到一个真正舒适的姿势,更寻不回一丝一毫的睡意。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焦灼的思念灼烧着。
白日里因伯母病情显著好转和生辰即将到来而生的那些轻盈欢欣,早已被这固执的夜雨冲刷得淡去,褪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如暗夜中疯狂滋长的藤蔓般,缠绕不休的思念。越想用力摆脱,这名为思念的藤蔓束缚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的,是阿檀哥哥离去那日的场景。当时或许并未觉得如何,只当是一次寻常的、短暂的分别,如今在孤独的雨夜里回想起来,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当初哥哥转身离去,背影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外的时候,自己怎么就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根木头一样,没有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他呢?
那时候若能给予一个、也得到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许那臂弯间的力度,那怀抱中熟悉的体温,能积蓄起足够的温暖与力量,足以支撑他度过后来许多个像这样寒冷孤单的雨夜。那定是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有效的慰藉。
可现在,相隔千里,山水重重,想抱也抱不到了,连对方身在何方都无从知晓。这清晰而残酷的认知让他喉咙阵阵发紧,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起来,视线变得模糊。
一股强烈得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促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
黑暗中,他凭借着记忆摸索着想要下床,跌跌撞撞地想去外间的书案前,给远方的哥哥写一封信。
他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情绪想要倾诉,想要一吐为快。他想要告诉哥哥,缠绵病榻许久的秦艽伯母身子终于有了起色,大家悬了许久的心都可以稍稍放下了;想要告诉哥哥,自己的生辰就快到了,虽不打算大办,但内心还是很期待那份家人朋友齐聚的温馨与祝福;更想要告诉哥哥,自己很想他,非常、非常想,在这秋雨连绵、无尽孤寂的夜晚,这份思念几乎要满溢出来,将他淹没……这倾诉的**如此强烈,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化作实质。
可是,这刚燃起的一点炽热冲动,这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勇气,很快就被更大的、冰凉的茫然与无助彻底扑灭了,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信,该寄往哪里呢?
天地何其之大,山河万里,人海茫茫。阿檀哥哥如今身在何方?是在某座繁华喧嚣的城池客栈中暂歇,挑灯夜读?还是在某处荒僻无人的山野古道上冒雨跋涉,满身风尘?他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处风景,遇到的每一个人,是喜是忧,是安是危……自己都一无所知。
这封承载了他满腹心事、沾着泪痕与期盼的信,竟连一个确切的、可以投递的方向都找不到,如同断线的纸鸢,在风雨中飘摇,不知最终该飘向何处,归宿何方。
想到这里,谢令璋的心突然尖锐地痛了起来,像被一根冰冷而锋利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那痛感清晰而深刻,蔓延到四肢百骸。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总是那样轻易?轻易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一句简单的“我走了”,一个看似寻常的、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的转身,就可能将原本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的人隔开千山万水,从此音讯渺茫,相见无期,各自漂泊。而期盼中的重逢,却总是那么艰难,艰难得仿佛只是一个存在于虚幻梦中的、遥远而模糊的幻影,需要耗费极大的运气和漫长到令人心焦的等待,才或许有那么一丝微渺的可能触碰得到。
这其中的不对等,何其残忍。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不知从何处忆起的、带着哀婉愁绪的词句,如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悄然浮上心头,精准无比地道破了他所有潜藏的、无法言说的心事与深切的期盼。
是啊,自从分别之后,真正的、实在的重逢能有几次?更多的,不过是靠着反复咀嚼、回味往昔的共同记忆来度日,靠着这些记忆的余温来温暖现实中的冷寂。
而即便是这卑微的、退而求其次的期盼——在梦中相见,也大多只能寄托于虚幻易碎的梦境。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由潜意识编织的梦里,阿檀哥哥的笑容依旧如记忆中的阳光般明亮温暖,会亲昵地、带着宠溺揉乱他的头发,会牵着他的手带他体验各种新奇有趣的冒险,会在他课业受挫或心情低落时,变着法子、绞尽脑汁地逗他开心,直到他破涕为笑。
梦里的世界总是色彩明丽,没有这恼人的、无休无止的秋雨,也没有这挥之不去的、噬人的孤单。那里是唯一的避难所。
可梦,终究是梦,是抓不住的海市蜃楼。每每从那些短暂而温馨的幻境中惊醒,指尖触及到的只有身旁冰凉的、空了一半的枕席,和窗外依旧未歇的、单调得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现实冰冷而坚硬,从不会因为一个美梦而改变分毫。
更让人感到无奈甚至绝望的是,就连这仅有的、虚幻的慰藉也如此吝啬,他能清晰记起的、与阿檀相关的梦境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那些朦胧的梦境在醒来的瞬间便如指间流沙般迅速消散,抓不住半点痕迹,只留下一种更加空洞无依的、巨大的怅惘。那种从云端骤然跌回冰冷现实的巨大落差,那种得而复失的强烈空虚与失落,有时比持续不断的思念本身更让人难以承受,如同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最终还是无力地、颓然地蜷缩回冰冷的床上,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地寻求自我保护的小兽,将自己深深埋入似乎也带着潮气的被衾之中。
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住了胸前那枚阿檀哥哥临行前送给他的、贴身佩戴的玉佩。玉佩触手尚存一丝温润,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旧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这是他与远方哥哥之间唯一的、实在的、可以触摸到的联结。
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中,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泄露着此刻内心汹涌却无处安放、也无法言说的哀伤与脆弱。
离别总是如此轻易,轻易得如同拂去衣上尘埃,弹指一挥间;而重逢却如此艰难,艰难得如同徒手捕捉水中的月影,遥望镜中的繁花,可望而永不可即。
秋夜的寒凉无孔不入,伴随着那永无止境般、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要将他从身到心都彻底吞噬,连带着最后一点暖意和希望都带走。
雨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生机,也仿佛将这间屋子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将他牢牢困在了这片名为思念的无边沼泽之中,无处可逃,无力挣扎,只能独自在其中沉浮、喘息,等待着长夜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