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沅江的秋水,静静流淌,一去不返。再有半月,便是谢令璋的生辰了。
他独自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际。秋日高远,一行南飞的鸿雁正掠过苍穹,驮着夕阳的余晖,带着远行的决绝与苍凉,向着温暖的南方而去。
秋天,是真的快要过完了。
院子里那棵他春日里时常凝望的梨花树,如今叶子已凋零殆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沉默地指向天空,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与坚韧。
谢令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雁阵,思绪不由得飘远。"大雁每到秋天都会往南边飞,它们会不会经过白蔼山呢?会不会看见我和阿檀哥哥曾经住过的竹舍?" 他想。
目光又落向光秃秃的梨树枝头,"明年春天,这树重新开出花朵时,那些新生的梨花,还认不认得我?还记不记得,我就是去年那个,在花开花落间,陪伴了它们一整个绚烂春天的人?"
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这些没有答案、带着几分稚气的问题。就像他有时也会执着地想,先生到底爱不爱他?
这同样是一个难以得到明确回应的问题。先生待他极好,纵容他无伤大雅的任性,悉心教导他修行之道,默默守护他的安危,可那份情感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从不起波澜,更不曾诉之于口。先生口中偶尔提及的"永远",在他听来,也像是隔着重重云雾的远山,缥缈得"大概永远都不可信"。
对于生辰,谢令璋的心情一直是复杂而矛盾的,如同这深秋的天气,既有晴空万里的爽朗,也有寒风乍起的萧瑟。
一方面,他是真心喜欢过生日的。在白蔼山那些清寂的岁月里,生辰是他一年中少数几个可以确凿期待、并真切感受到自己被深深惦念的日子之一。先生无论多忙,身处方定处理着何等繁杂的宗族事务,那一日总会如期出现,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有时是一柄新得的玉箫,有时是一本难得的剑谱,还有那难得的、几乎一整日专注的陪伴。阿檀哥哥也会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带他去摘山涧最清甜的野果,并肩坐在最高的山崖上看最灿烂的晚霞,直到星辰漫天。
谢令璋骨子里是那样害怕孤独,他渴望并珍惜着每一份真挚的陪伴。那些爱意与关怀,就像漫长寒夜里一盏摇曳却坚定的小灯,温暖地照亮他小小的世界,足以驱散平日里萦绕不去的孤寂。可他心底明白,自己到底得到的很少,失去的却很多。
可另一方面,他又隐隐地、说不清缘由地不喜欢过生日。因为生辰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界限,过了那一天,深秋便彻底转向寒冬。天气会越来越冷,大雪会封住下山的道路,先生来的次数会变得极少,白蔼山将重新被漫长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所包裹。生日的欢愉越是鲜明热烈,紧随其后的冬日便显得愈发漫长难熬,那反差总让年幼的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怅惘。
可而今,他已身在方定。这里不再是那座孤寂的白蔼山,这里有伯父关切的目光,有徽叔体贴的陪伴,有秦艽伯母温柔的叮咛,还有许多他叫得上名字的族人。这里热闹了许多,也规整了许多。
按理说,他不必再担心生辰之后的冷清与孤寂。可正因如此,他反而更加迷茫了。身处这片繁华与关切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在白蔼山那样,怀着同样纯粹而热切的心情,去期盼那一天的到来?还是说,这份期待本身,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失去它原有的、独一无二的意义和价值?方定的生辰,会是什么模样?还会不会有先生专程而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陪伴?还会有那种被全世界善意与祝福聚焦于一日的、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吗?
先生说过,想不明白的事,不必强求,跟着心走便是答案。那么,谢令璋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他开始真心实意地、一天比一天更热烈地期待起生辰的到来。
他的心思一向浅白得像沅筠湖清澈湖水下的卵石,纹理分明,一眼就能看到灵魂深处的底色。他开心时便眉开眼笑,嘴角漾起梨涡,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他的欢欣;不开心时便抿着嘴,眼神黯淡,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闷闷不乐。
因此,几乎不需要刻意探听,他身边所有人,从方定的亲人到流云宗的同门,都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谢家这位三公子,正热切地盼望着他的生辰。
方定的家人自不必多说,伯父、徽叔,乃至病中的秦艽伯母,都从他近日格外轻快的脚步、哼着不成调小曲的习惯,以及那双总是亮晶晶、仿佛盛着星子的眼眸里,读懂了这份毫不掩饰的期待。而流云宗的师兄们,更是早已被谢令璋或委婉含蓄、或直截了当的"提醒"轮番暗示过了。
有时,他会望着练剑场边最后几片蜷缩在枝头、顽强抵抗着秋风的枯叶,装作无意地感慨:"知意,你看,马上秋天就结束了,要入冬了啊。" 语气里带着一丝对秋光流逝的惋惜。
沈知意正擦着额角的汗珠,随口附和:"对啊,天说冷就冷,阿辰你可得记得多添件衣服,仔细着凉,莫像上次那般染了风寒。" 他完全没领悟到谢令璋话语里深藏的弦外之音。
见对方完全没接住自己抛出的"话引子",谢令璋有些着急,连忙凑近些,扯了扯沈知意的衣袖,认真地补充道,眼神里带着明确的指引:"秋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季节,对吧?有桂花,有螃蟹,还有……我的生日,就在秋天呢,再过半月就是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知意,生怕对方错过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有时,他觉得迂回战术效率太低,便会更加直截了当,展现出他性格中那份被娇宠出来的、理直气壮的可爱。比如,在沈知意兴高采烈地计划着下次休沐日要下山去逛集市、淘换些新奇玩意儿时,他会突然插话,语气带着点不容忽视的郑重:"知意啊,你出去玩记得给我带礼物,我可不是贪图你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确保沈知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可千万别忘了我的生日啊!就在半月后,九月廿六!”
沈知意先是一愣,随即看着他那一本正经、却又掩不住眼底深切期盼的小脸,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忘不了忘不了!阿辰你的生辰,咱们清平峰谁人不知,哪个敢忘?放心吧,到时候师兄肯定给你准备份大礼!"
甚至连向来清冷少言、专注于剑道的杜衡也未能"幸免"。谢令璋会在每日的对练结束后,一边收剑入鞘,一边状似闲聊地、带着几分怅然若失说道:"杜师兄,你看后山那片枫林,最红的叶子是不是都快落光了?感觉等我生日的时候,可能都看不到什么好看的秋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怪可惜的。" 杜衡擦拭着霜华剑身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看他,虽未多言,只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但那清冷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细微暖意,分明是早已将他的生辰记在了心上。
秋风吹过庭院,卷起石阶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打着旋儿,不知最终将归于何处。他的生辰,也在这日渐浓郁、步步深入的秋意里,一天天临近。那份混合着过往回忆、当下期盼与一丝不确定的复杂心绪,如同被秋风搅动的池水,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