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那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他伸手拂去枝头残雪,动作轻缓得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梦境。
“望舒台的梅树,还是我阿娘在时亲手栽下的。”先生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转眼已过甲子。”
谢令璋仰头看着先生清瘦的侧影,忽然发现他今日未束发冠,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倒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风韵。
谢檀恭敬应道:“听闻沈家祖母最爱在此处抚琴。”
先生指尖轻轻掠过一朵半开的梅花,花瓣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总说,梅花最知心性。开时傲雪,落时从容。”说着,他转向谢令璋,“你可明白?”
谢令璋似懂非懂,却还是乖巧点头。他偷偷拽了拽谢檀的衣袖,小声道:“阿檀哥哥,先生今日说话好生难懂。”
谢檀以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掌心,示意他噤声。
先生忽然俯身,从雪地里拾起一朵完整的落梅,别在谢令璋的衣襟上:“好好戴着,能安神静心。”
那梅花带着冰雪的凉意,贴在胸前却莫名让人安心。谢令璋忍不住伸手触碰柔软的花瓣,忽然想起什么,仰头问道:“先生小时候,可也常来此处赏梅?”
这话问得突兀,先生却并未斥责。他望着远处云海,目光悠远:“以前总嫌此处太过冷清,不如你四叔会寻热闹。”
谢檀闻言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山下传来谢徽清亮的呼唤:“阿辰——可算找到你了!”但见他提着个精致的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见到先生时明显一愣,随即规规矩矩地行礼:“二哥。”
先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手中盒:“又是从哪里寻来的零嘴?”
谢徽笑着打开盒盖,里面竟是些做成梅花形状的糕点:“西市新来了个灵厨,最擅长做这些。我想着阿辰必定喜欢...”
他话未说完,先生已转身望向云海,语气平静无波:“既是特地寻来,便好生享用。”
这态度太过反常,连谢檀都露出诧异的神色。谢令璋却浑然不觉,欢欢喜喜地接过食盒,捏起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送。
“且慢。”先生忽然回身,指尖凝起灵光在糕点上轻轻一点,“雪后寒气重,莫要伤了脾胃。”
那糕点顿时泛起温润的光泽,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香气。谢令璋甜甜一笑:“谢谢先生!”
谢徽站在一旁,笑容略显僵硬。他伸手想揉谢令璋的头发,却在先生清淡的一瞥中默默收回。
山风渐起,吹落枝头积雪。谢檀轻声提醒:“父亲,时辰不早,该去前厅了。”
先生微微颔首,最后看了眼谢令璋衣襟上的梅花,转身离去。墨色衣袖在风中翻飞,宛若惊鸿。
待那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谢徽才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他凑到谢令璋耳边低语:“二哥啊,还是这般叫人捉摸不透。”
谢令璋正小口吃着温热的糕点,闻言抬头,嘴角还沾着碎屑:“先生待我极好的。”谢徽与谢檀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
日光渐暖,将望舒台上的积雪照得晶莹剔透。谢令璋靠在谢檀肩头,听着他与谢徽闲聊家常,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也没有那么漫长。
他轻轻碰了碰衣襟上的梅花,花瓣上的冰雪已然融化,只余一缕暗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就像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在这雪后初晴的清晨,悄悄生根发芽。
年后,府中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回廊里往来的执事步履匆匆,书房彻夜亮着灯,连谢徽来陪谢令璋玩耍时都常常走神。
这日先生考校谢令璋功课时,忽然问:"若由你来应对蛮族挑衅,当如何?"
谢令璋想起说书先生讲的传奇话本,挺起胸膛道:"自然要派精锐修士荡平蛮族营地!他们屡犯边境,伤我子民,实在可恶!"
话音未落,先生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轻,却让谢令璋莫名局促。
"阿辰,"先生指尖掠过书页,墨香在空气中漫开,"你可知蛮族为何年年犯边?"
谢令璋怔住了。在所有的故事里,蛮族总是贪婪残暴的化身,需要被英雄驱逐的恶徒。"因为...因为他们生性凶恶?"
先生摇头,从案头取来一枚玉简。灵力注入后,光影交织成边境地图。谢令璋看见绵延的雪山将一片贫瘠的土地与天族疆域隔开,蛮族的营地星星点点散落在冰原上。
"三百年前,那里曾是最丰美的草场。"先生轻点玉简,光影变幻,"直到谢家先祖布下霜雪大阵,断绝了蛮族生机。"
谢令璋望着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喉咙发紧。"可是...可是他们说蛮族会吃小孩..."
"他们也说天族修士饮露餐霞,"先生眼底泛起涟漪,"你见我何时吸风饮露过?"
窗外传来灵雀的啼鸣,谢令璋攥着衣角,第一次发现世界不是话本里非黑即白的模样。那些被他深恶痛绝的蛮族,原来也在为生存挣扎。
"当然,"先生收起玉简,"蛮族伤人是事实。我以前也厌恶蛮族,但现在我已经转变想法了。"
他起身推开窗,初春的风带着残雪的凉意涌进来。
"等你再长大些,会明白的。"先生的衣袖在风中翻飞。
谢令璋望着先生清瘦的背影,忽然觉得先生肩上压着很重的东西,比那本《宗亲录》还要厚,比整座方定城还要沉。
那一刻,谢令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是非对错之间,看见那些灰色的真相。
当先生和伯父提起要为他们安排系统修炼时,谢令璋正趴在案几上描摹新的符箓图样。听到这个消息,他高高兴兴地应下——反正是和谢檀在一处修炼,去哪里、拜谁为师又有什么要紧?
可先生的安排却让谢令璋愣住了。
"檀儿留在方定,跟椋儿,桐儿一起随天阳长老修习家传剑诀。"先生的声音平稳无波,"令璋去止徽,拜入流云宗门下。"
笔尖的朱砂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谢令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流云宗的水系功法与你灵根相合..."伯父在旁补充。
谢令璋听不清后面的话,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在白蔼山,他们同吃同住;来到方定,即便谢檀住在宿雪居,他们也日日相见。如今却要一个留在方定,一个远去止徽?
"我不去!"谢令璋扔下笔,墨点溅上先生的衣袖,"我要和阿檀哥哥一起修炼!"
先生垂眸拂去墨渍:"此事已定。"
"为什么?"谢令璋扯住先生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哭腔,"是不是因为我淘气?我以后一定好好背书,再也不偷跑出去了..."
伯父轻轻叹气,先生却依然神色淡然:"与你淘气无关。修炼之道,贵在适宜。"
谢令璋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到要独自去陌生的宗门,没有谢檀在身边,没有先生督促,连谢徽带来的新奇玩意儿都见不着了...
"方定才是我的家。"谢令璋哽咽着说。
这时,先生忽然俯身与谢令璋平视:"放心,我也舍不得你离开我。每晚我都会接你回方定。"
谢令璋痴痴地看着先生。"御剑往来不过片刻功夫。"先生指尖轻轻擦过谢令璋眼角,"方定永远是你家。"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谢令璋却忍不住破涕为笑。原来不是真的要分开,只是白日去修炼,晚上还能回家见先生,见谢檀,见谢徽...
"那说好了!"谢令璋伸出小指,"先生每日都要来接我。"
先生竟也伸出小指与谢令璋相勾。指尖相触的刹那,有温润的灵力缓缓流入,抚平了所有不安。
后来谢令璋才明白,这个轻描淡写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从此无论风雨霜雪,名震修真界的谢先生,都会在每一个黄昏御剑穿越云海,只为接一个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