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过后,先生竟破天荒地免去了谢令璋的责罚,对他那些小打小闹的任性也睁只眼闭只眼。得了这般纵容,谢令璋骨子里那点顽劣便彻底冒了头。
方定如今真成了他的地盘。他原就不是什么温顺性子,如今更是在府里横着走,连桐姐姐见了他都要绕道。
除夕那夜,烟火彻夜燃亮南天。谢令璋头一回见识这般热闹的新年,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长辈们个个宠着他,他便连书本都抛到脑后,快活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眼下窗外正飘着细雪,先生怕谢令璋染了寒气,不许他出门玩耍。
他闲得发慌,便缠着春雪给他剪窗花。春雪脾气顶好,耐着性子给他剪了一堆灵雀闹梅、锦鲤戏莲的图样,半点怨言也无。
谢令璋出不去,谢徽便冒着雪来找他玩。两人凑在一处学春雪剪窗花。谢令璋年纪小剪不好倒也罢了,谢徽比他年长五岁,手下却比他还要笨拙几分——好好的红纸在他手里七扭八歪,剪出来的灵兽倒像团乱麻。
谢令璋举着谢徽那不成形的作品笑得前仰后合:"徽叔剪的这是四不像?"
谢徽佯装恼怒要来捏他的脸,指尖却凝起一点暖融融的灵力,将剪坏的窗花重新塑成一只圆滚滚的雪兔:"再笑?再笑就把你也捏成兔子。"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窗棂上渐渐贴满他们歪歪扭扭的作品。谢徽忽然问他:"你在白蔼山冬天时,都做些什么?"
谢令璋歪着头想了想:"睡觉,吃烤红薯,和阿檀哥哥挤在一处取暖。"炉火噼啪作响,他忍不住问,"阿檀哥哥去稷薿走亲戚,怎么还不回来?"
"想他了?"谢徽挑眉。
"自然是想。"谢令璋老实承认,"我最喜欢阿檀哥哥了。"
谢徽沉默片刻,忽然道:"阿辰,我给你寄了那么多信,你回得却少。"
"我收到的信本就不多,"谢令璋捏着剪坏的窗花,"拢共才七八封。"
谢徽眉头微蹙:"定是二哥从中拦下了。"这话他说得极轻,却像颗石子投进谢令璋心里。"不过,"谢徽很快又笑起来,"二哥在白蔼山时,可曾提起过我?"
"有的,"谢令璋认真点头,"先生常说起徽叔小时候的趣事。"
谢徽眼睛一亮:"那他可曾提过兄长?"
谢令璋摇摇头:"很少。"
不知为何,谢徽似乎更高兴了。谢令璋不明白这其中关窍,只盯着炉火出神。炭火映得他脸颊发烫,让他想起谢檀临行前,往他手里塞的那包桂花糖。
"在想什么?"谢徽轻声问。谢令璋漾开一个甜笑,没有告诉谢徽他在数谢檀离去的日子。只说:"若能永远这般该多好。"
"阿辰,我会永远疼你爱你的。"谢徽承诺得那样轻易,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真理。
暖阁外风雪渐紧,剪纸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若真能永远——谢令璋悄悄想——那该有多好。
雪又连绵下了三日,将方定的亭台楼阁都覆成一片琼瑶世界。谢令璋终日窝在暖阁里,连谢徽来逗他玩也提不起兴致。
第四日清晨,他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推开窗,竟见檐下冰棱滴着水珠,院中积雪薄了几分——天晴了。
春雪喜滋滋地为他系上厚厚的斗篷:"小公子可要出去走走?今日阳光甚好。"
谢令璋摇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盆故梦花上。自入冬后它的叶子便蔫蔫的,他每日用灵力小心温养,却不见起色。
"让我试试。"不知何时,先生已立在门边。他指尖凝起莹白的光晕,轻轻拂过枯萎的叶片。那光晕如水波荡漾,渐渐没入花根。
谢令璋屏息看着,忽然发现最嫩的枝桠上冒出了米粒大的绿芽。
"故梦花最是知心,"先生收手,"它感知到你近日愁绪,便也打不起精神。"谢令璋怔怔望着那点新绿,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午后,秦艽伯母亲自送来一碟新做的梅花糕。她执起玉梳,为谢令璋理顺睡乱的长发:"我们阿辰可是想你的玩伴了?"
谢令璋靠在她膝上,嗅到淡淡的药香。据说伯母年轻时受过重伤,至今仍需每日服药。
"我在想..."他捏着衣角的流苏,"若是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该时时相伴?"
伯母的手顿了顿,梳齿轻轻划过发间:"这世间的情谊,譬如观雪。有时远远欣赏,反比握在手中更美。"
她的话像窗上渐融的霜花,谢令璋看不分明。傍晚时分,谢令璋独自登上藏书阁的最高层。从这里能望见方定城的万家灯火,还有远处蜿蜒的官道——那是通往稷薿的方向
暮色中忽然有灵光一闪,似流星划过天际。他尚未看清,那光点已越来越近,竟是一只通体莹白的纸鹤,翅膀上沾着未化的雪粒。
纸鹤轻巧地落在他掌心,羽翼泛起熟悉的青檀香。谢令璋颤抖着展开,上面只有墨迹淋漓的一行字:
"望舒台梅花开了,明日辰时,带你赏雪。"
没有署名,可那笔锋转折处的傲气,除了谢檀还有谁?
谢令璋捧着信笺奔回鹭洲馆,险些在结冰的石阶上滑倒。那一夜,他抱着纸鹤辗转难眠。窗外又开始飘雪,而这一次,谢令璋却在簌簌雪声中听见了春天走近的脚步声。
阿檀哥哥要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把脸埋进软枕,偷偷笑出声来。至于大人们说的那些云雾缭绕的话——谁在乎呢?
他只要明日辰时,望舒台上有人陪他看一场新雪。
翌日天未亮谢令璋便醒了,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洗漱更衣。春雪睡眼惺忪地要来帮忙,他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系好斗篷的银扣。
推开门时,晨雾尚未散去,院中的石灯还亮着昏黄的光。谢令璋踩着湿滑的青砖小径往望舒台去,心里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地跳。
望舒台建在谢府最高的假山上,此时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他提着衣摆拾级而上,每踏一步,心跳便快一分。石阶上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底下青黑的苔痕。
转过最后一个弯,望舒台的朱红栏杆在雾中若隐若现。谢令璋忽然胆怯起来,扶着冰凉的柱子不敢上前。
“杵在那儿做什么?”熟悉的声音从梅林深处传来。他循声望去,见谢檀披着墨色鹤氅立在梅树下,肩头落着几片花瓣。谢檀比离别时清瘦了些,仿佛稷薿的山水都凝在了他眸中。
“阿檀哥哥...”谢令璋喃喃着,竟忘了挪步。谢檀轻笑一声,指尖凝起灵光。霎时间,满树红梅无风自动,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晨光中织成一场绯色的雨。
谢令璋再也忍不住,飞奔着扑进谢檀怀里。谢檀身上的青檀香混着梅花的清冷,是谢令璋思念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味道。
“阿辰。”谢檀揉着谢令璋的发顶,“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像隔了三年五载?”
谢令璋把脸埋在谢檀胸前,闷闷地说:“方定的冬天太长了。”
他们在梅树下的石凳坐下,谢檀变戏法似的取出个食盒,里面装着稷薿特产的灵糕。谢令璋小口吃着,听谢檀讲稷薿的见闻——会唱歌的月光贝,能在云中游弋的锦鲤。
“阿辰,舅舅总问我何时回稷薿长住。”谢檀忽然说。
谢令璋捏着糕点的动作一顿。“那...阿檀哥哥要回去吗?”
谢檀伸手拂去谢令璋唇边的碎屑,目光落在远处蒸腾的云海上:“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这话谢檀说得轻,却像块温热的暖玉贴在谢令璋心口。谢令璋正要开口,忽见山下有青影一闪——是先生沿着石阶缓缓走来。
谢檀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先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石桌上的食盒,最后落在谢令璋沾着糕屑的衣襟上:“玩得可尽兴?”
谢令璋忙不迭点头,心里却暗想先生总是这般神出鬼没。
晨光渐盛,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交织成奇怪的形状。谢令璋悄悄去勾谢檀的手指,谢檀反手握住,温暖的灵力缓缓渡来。这一刻,望舒台上的梅花香仿佛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