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这讲经、辩经与日渐自然的相处中滑入深秋。
《楞严经》义理深微,裴忌听得比以往更加专注,提问也愈发切中肯綮。有时为了一个“见性不动”的议题,我们能对坐讨论至烛火昏黄。他眼中那种困兽般的绝望戾气,渐渐被一种沉静的思索所取代,虽然腿疾的阴霾依旧笼罩,但他似乎开始学着与它共存,甚至偶尔会在晴好的午后,主动要求去校场边缘看看老部下操练。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我的推扶,有时行至门槛台阶,他会提前伸手,与我一同用力。他的手掌宽厚,因长期握缰绳和兵器带着薄茧,温热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那声“夫君”,在外人面前唤得愈发顺理成章。起初他还会耳根微红,后来便也能面色如常地应下,甚至有一次,在婆母面前,他极其自然地吩咐下人:“去给少夫人取个手炉来,她手凉。”
婆母看在眼里,愁绪渐消,眉宇间多了欣慰的笑意。
这日清晨,我正对着窗外那盆愈发苍翠的兰草做早课,裴忌自己操纵着轮椅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有些年头的牛皮图册。
“今日不讲经了,”他将图册在我面前的案几上摊开,上面是用朱墨精细勾勒的边境山川地形,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给你看看这个。”
我低头看去,是北境落雁崖一带的舆图。那三个字,曾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抬眼看他。
他神色平静,指尖点在图上一处险要的隘口:“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中的埋伏。”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情报有误,地形不利,援军迟迟不至。”
我沉默地听着,目光随着他的指尖在那复杂的等高线与标记间移动。他详细地分析着当时的兵力部署、敌方可能的动向、以及导致惨败的几个关键决策失误。
“……所以,并非全然是运气不好,或者说,不只是运气不好。”他总结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昔,却不再有疯狂,只有冷静的复盘与审视,“若当时能更谨慎些,对情报多几分怀疑,或者选择另一条更耗时日但更稳妥的路线,结局或许不同。”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你说‘过去心不可得’,我如今算是有些明白了。沉溺于过去的失败毫无意义,但若连失败的原因都不敢正视,那便是懦弱,是对死去弟兄们的辜负。”
窗外秋阳正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他坐在轮椅上,身形不再挺拔如松,但那脊梁,却仿佛在经历了彻底的折断后,以一种更坚韧的姿态,重新挺立了起来。
我望着他,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敬佩,似是欣慰,更有一丝细微的、为他感到的骄傲。
“公子能作此想,”我轻声道,“便是真正的放下了。”
他摇了摇头:“放下谈何容易。只是……不再被它牵着鼻子走了。”他合上图册,语气轻松了些,“这些旧物,留着徒增烦扰,烧了吧。”
我微微一怔。
他已操纵轮椅转向一旁的火盆,示意我将图册递过去。
我拿起那卷沉甸甸的、承载着无数鲜血与生命的舆图,走到火盆边。炭火正红。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告别过去的决然。
我松开手,牛皮图卷落入火中,边缘迅速卷曲、焦黑,上面的朱墨线条在火焰中扭曲、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的脸庞,明暗不定。
他没有再看那燃烧的图册,而是转头望向窗外高远的蓝天,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一并呼出。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他回过头,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沈微澜,”他唤我,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今日天气甚好,推我去西市逛逛如何?听说新来了一个胡商,带的香料很是不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佛前供奉的香,似乎快用完了。”
我看着他眼中那点细碎的、如同破冰春水般的光亮,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好。”我颔首,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妾身……遵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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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