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建在池边处,四面通风,视野开阔。我将轮椅停在石桌旁,为他倒了一杯早已备好的温茶。
他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带着微凉。他低头喝茶,目光却落在亭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上,半晌没有说话。
方才那场短暂的交锋,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水下却暗流涌动。
“她……”裴忌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一直如此待你?”
我正拿起另一只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问的是沈微云。
“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待妹妹们自是严厉些。”我斟满茶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严厉?”他嗤笑一声,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是刻薄。”
我抬眼看他。他眉头微蹙,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不悦。不是为了他自己被冒犯,而是为了我。
心底那处被风拂过的地方,似乎又软了几分。
“都过去了。”我轻声道。在沈府那些年被忽视、被当作陪衬、甚至被嫡姐明里暗里打压的日子,确实都过去了。如今在这将军府,虽有艰难,却呼吸自在。
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隐忍的痕迹,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不想开,又能如何?”我反问,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执着于过往不快,如同怀抱荆棘,伤的是自己。”
他沉默下来,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良久,他才低声道:“方才……多谢。”
我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谢我挡在他前面,谢我那一声“夫君”,更谢我那沉静的目光,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分内之事。”我依旧是这样回答。
他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不是。你可以躲在后面,可以任由我发作,让她看尽笑话,也让将军府颜面扫地……但你没有。”
他看得分明。
我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将军府是妾身的安身之所,夫君是妾身……名义上的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名义上?”他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回答。亭子里只有风吹过紫薇花丛的沙沙声。
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还有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纵容。
“沈微澜,”他唤我,声音低沉,“我发现,你这菩萨面目下,藏着的是金刚手段。”
用最平静的姿态,行最坚定之事。不争不辩,却寸步不让。
我抬眼,迎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佛法亦有金刚怒目,只为降服四魔,护持正道。妾身不敢自比金刚,但求……问心无愧,护该护之人。”
“该护之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幽深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这句话里品出更多的意味。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回去吧。”他放下茶杯,操纵轮椅转向亭外,“日头有些毒了。”
“好。”
我推着他走下亭子的斜坡,动作平稳。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落在青石路上。
回到院中,他径直回了主屋,没有再来佛堂。
晚膳时,他却命人将饭菜摆在了我院中的石桌上。理由是“屋里闷”。
月色初上,清辉遍地。我们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斋菜。他偶尔会挑剔一下青菜煮得太烂,或者豆腐不够入味,但终究是都吃完了。
饭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天际渐渐清晰的星子。
“明日的经,”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讲《楞严经》吧。”
我有些意外,《楞严经》义理深奥,并非入门之选。
他似乎猜到我的想法,补充道:“听说那经里讲‘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挺有意思。”顿了顿,他又故作随意地加了一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轮廓,轻声道:“好。”
他点了点头,操纵轮椅,准备离开。行出几步,又停住,没有回头。
“那个……”他声音有些含糊,“以后在外人面前,便……便那么叫着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夫君”二字。
不等我回应,他已迅速操纵轮椅,有些仓促地消失在月洞门后,那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
我独自站在院中,晚风拂面,带着夜来香的馥郁。耳根处,似乎又隐隐热了起来。
低头,看见石桌上他方才坐过的地方,落下了一小片紫薇花瓣,大约是白天在亭边沾染上的。
我轻轻拾起那柔软的花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夜空星子闪烁,如同他方才那双映着月辉,不再全然漆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