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婴孩的啼哭与笑语中,过得飞快。我们的儿子,取名裴安,取平安顺遂之意。小家伙一日日长大,眉眼愈发舒展,结合了我与裴忌的优点,灵动可爱。
裴忌这个父亲,当得比我想象中更为称职。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他对待孩子有着无尽的耐心。他会笨拙地给阿安换尿布,会抱着他在院子里看星星,甚至会在他咿呀学语时,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兵法和佛经,惹得乳母和侍女们忍俊不禁。
他的腿疾,在持续不懈的复健和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已恢复大半。虽不能如常人般疾走奔跑,但日常行走坐卧已与常人无异,只是阴雨天时,旧伤处仍会隐隐作痛。他对此却很豁达,常笑道:“能再站起来,已是菩萨,不,是夫人厚赐,些许酸痛,提醒我珍惜当下。”
他重新被陛下启用,授了兵部侍郎的实职,负责军械与边镇防务图籍的整理。这份差事无需他亲临前线,却正能发挥他之所长。他每日下朝回府,总会先来抱抱阿安,然后与我一同用膳,说说朝中趣闻,或是听听我讲今日阿安又学会了什么新把戏。
平淡,却满溢着幸福。
这日午后,我正哄了阿安睡下,在佛堂静坐。窗外那盆兰草,早已枝繁叶茂,这几年更是年年开花,香气清幽。
裴忌轻步进来,没有打扰我,只静静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我做完功课,睁开眼,便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吵到你了?”他低声问。
我摇摇头,看向他手中拿着一卷略显陈旧的册子:“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将册子递给我:“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是我年少时的一些随笔,还有……在落雁崖受伤后,最初那段时间写下的胡言乱语。”他语气平静,带着释然,“本想烧了,又觉得,或许该给你看看。”
我微微一怔,接过那册子。纸张有些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前面是一些兵阵推演、边疆风物记录,笔迹飞扬,透着少年意气。后面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扭曲,充满了绝望、愤怒、自厌,甚至有大片被墨团污损的痕迹,那是他被痛苦和药物折磨得神智不清时写下的。
我一页页翻过,仿佛亲眼目睹了他从云端跌落泥沼,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全过程。直到最后几页,字迹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无力,却开始出现零星的、清醒的思考,关于生死,关于意义。
然后,某一页上,只反复写着一句话,笔迹一日比一日清晰、坚定——
“佛度有心人。”
再往后,便是空白。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五个字,眼眶微微发热。我知道,那是他心路转变的开始,是我每日在他窗外诵经,在他痛苦时陪伴,一点点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的印记。
“现在再看这些,”裴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感慨,“竟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微澜,是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拉了回来。”
我抬眼看他,他目光清澈,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与感激。
“是公子自己有心向光。”我轻声道。
他笑了,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低语:“是啊,因为光来了,所以我这迷途的孤魂,才肯回头。”
我们相拥着,在佛堂静谧的光影里,听着彼此的心跳。檀香袅袅,与窗外兰草的幽香交融。
“微澜,”他忽然唤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们……再要个孩子吧?阿安一个人,未免孤单。”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唇角无声地扬起。
“好。”
窗外,天高云淡,岁月正好。
我知道,浮生若梦。
但梦里有他,有阿安,有这满室馨香,便胜过人间无数真实。
这红尘万丈,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