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别院的日子,如同浸在温润的泉水里,舒缓而宁静。
此处地热丰沛,庭院引活水为池,冬日里也氤氲着薄薄暖雾。裴忌的复健未曾懈怠,在温泉的辅助下,进展甚至比在城中更快些。他已能靠着双拐,在平坦处缓慢行走一段距离,虽然每一步仍显艰难,却足以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到希望的曙光。
他不再需要我时时搀扶,却总在我伸出手时,自然而然地将重心倚靠过来。那种全然的信任,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
闲暇时,我们或在暖阁对弈,或于水榭赏雪。他读书,我抄经,互不打扰,却又气息交融。夜里,温泉池水汽蒸腾,他靠在池壁,我会为他按压疏通腿部的经络。水波荡漾,映着烛光与星光,也映着他凝视我时,那双深邃眼眸中毫不掩饰的缱绻与爱意。
他说想要个孩子,并非虚言。床笫之间,他依旧带着军人的克制与温柔,但那深入骨髓的占有和怜惜,却如同细密的网,将我的心牢牢缚住。我开始悄悄停了府医开的、原本用于调理虚寒体质的温和汤药。
春意渐浓,别院外的山野染上点点新绿。
这日,我正对着满树初绽的桃花描花样,准备绣个新的香囊给他,忽然一阵莫名的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我扶着廊柱,勉强压下不适。
裴忌正拄着拐在不远处练习行走,见状脸色骤变,几乎是扔了拐杖,踉跄着扑过来扶住我,声音都变了调:“微澜!你怎么了?”
他唤人传府医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老府医须发皆白,搭脉片刻,脸上便露出笑意,起身对着紧张得额头冒汗的裴忌躬身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时间,恰好吻合我们来到别院前后。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裴忌僵在原地,像是没听明白,呆呆地看着府医,又看看我,那双惯于洞察战场先机的锐利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干涩。
“将军,夫人有喜了!”府医笑着重复。
下一瞬,我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拥入一个颤抖的怀抱。裴忌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如同擂鼓,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微澜……微澜……”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声音哽咽,带着狂喜,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如获至宝的珍重。
我被他抱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这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因为我腹中一个小小的生命,激动得如同一个毛头小子。
我抬手,轻轻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心底软成一片。
“我……我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稍稍松开我,紧张地查看我的脸色,手足无措,“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看着他慌乱的模样,我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我很好,只是方才有些晕,现在无事了。”
他这才稍稍镇定,却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分毫。目光落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得像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确认:“真的……有了?”
“嗯。”我点头。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将这巨大的喜悦一点点消化。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闭上眼,低声道:“谢谢你,微澜。”
谢谢我,给了他新的希望,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自那日后,裴忌几乎将我当成了琉璃娃娃。我多走几步路,他都要紧张地问是否劳累;我略一蹙眉,他便如临大敌。复健之余,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围着我打转,亲自过问我的饮食起居,甚至开始翻阅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育儿典籍。
婆母闻讯,欢喜得当即从城中赶来别院,拉着我的手说了许久的话,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欣慰与期盼。
消息传回沈府和东宫,送来不少贺礼。嫡姐沈微云的礼物格外厚重,是一尊送子观音的玉雕,成色极佳。只是据送礼的宫人隐约透露,太子妃娘娘近来心情似乎不甚愉悦。
我抚着那尊冰冷的玉雕,心中并无波澜。她的不悦,与我何干?我的圆满,无需她的认可。
夏初,胎象稳固。我们启程回京。
将军府早已收拾妥当,处处透着喜迎新生的气息。裴忌的腿在持续复健和温泉调养下,已能脱离拐杖,独立行走一小段路程,虽然姿态仍显僵硬,但已是天壤之别。
他开始更多地参与朝会,虽无实职,但凭借对军务的熟悉和日渐成熟的见解,渐渐在兵部有了话语权。陛下对他这位重伤后重新“站”起来的年轻将领,也多了几分关注。
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轮椅和往事里的残废公子,他是裴忌,是将军府的主人,是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秋日,我们的孩子降生了。
是个男孩,哭声洪亮,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产房内,裴忌不顾产婆的阻拦,执意进来。他脸色苍白,比我这个刚生产完的人还要憔悴,紧紧握着我的手,唇上还有自己咬出的血痕。
他看到孩子时,愣了很久,才颤抖着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那一刻,他眼圈泛红,俯身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无比的吻。
“辛苦了,夫人。”
府中为小世子办了隆重的满月宴。
宾客盈门,贺声不绝。裴忌抱着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儿子,站在我身侧,接受众人的道贺。他身姿挺拔,笑容清朗,与一年前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男子判若两人。
太子与太子妃亦驾临。沈微云穿着太子妃品级的盛装,雍容华贵,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眉眼间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我,又看了看我身旁那个气度沉稳、目光始终温柔落在我身上的裴忌,她脸上完美的笑容,终究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
我知道,她或许永远享受着至高的尊荣,但她此生,大约都无法体会,何为“心悦君兮君可知”,何为“岁月静好,与君同”。
宴席散后,夜深人静。
我将熟睡的孩子轻轻放入摇床,盖好小被。
裴忌自身后拥住我,下颌轻抵在我发间,我们一起看着摇床里那张恬静的睡颜。
“微澜。”他低声唤我。
“嗯?”
“遇见你,是我裴忌此生最大的幸事。”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唇角弯起。
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可此刻掌心的温暖,耳畔的呼吸,摇床里均匀的鼾声,皆真实可触。
万丈红尘,或许真是虚幻一场。
但能与他在此梦中相遇、相知、相守,育有麟儿,共度余生。
便是她藏于菩萨低眉之下的,最深的贪恋,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