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个午后,悠然山野间,林中绿荫下,行走着两抹人影。
一抹娇小,一抹高大;
一人诉说,一人倾听。
只听那少女事后感慨一般,清甜温柔道:“这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钦臣还了血债,而佚名成为了新任猎人族长,绯顾忌佚名情面,不会轻易与人族作对。没有战争,便没有伤亡,如此,便也是保护了绯。难怪佚名总说‘保护少爷’,她没有食言。唯独可惜的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嘛,就像天上明月,有圆满,也有残缺。”说话的正是卜幼。
她见吾爱正把玩铜板,他修长手指轻轻一弹,铜板便飞到了半空,落下之时,她出手一抓,将那铜板握在手里,得逞一般,狡黠一笑,好似在说:这下玩不了了吧?
吾爱扬眉道:“大人何不看一看这铜板落下的那一刻,是正或反?”
卜幼笑道:“是正或反,有那么重要吗?何必做选择?况且人生也没有选择,处处充满了意外。也许上一刻皆大欢喜,下一刻就众叛亲离。你看到的正面,不一定就是正面;你看的反面,也不一定就是反面——表象,是会起骗人的。”
吾爱感叹道:“那该相信什么?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信的……”
卜幼却嫣然道:“有啊!”指了指他的心,道:“这里。”
她温温柔柔、沉沉缓缓道:“你的心,永远都不会骗你。”
“我的心……”他再一次,忘记了身份,情不自禁,用了一个“我”字。
“是啊。”不知想到了什么,卜幼鼻子忽然微微一酸,忍不住抱住了他,贴在他的心口,呢喃道:“更何况,我说过了的,这世间从没有非正即反、非善既恶,非黑即白。与其纠结于‘二选一’,咱们不如听从自己的心,大胆地走向前方未知的路。就在这正与反,善与恶,悲苦与欢喜的挣扎折磨中,慢慢体会这人世间的百般滋味,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
吾爱:“大人以为,这是入世?”
卜幼:“是的。”
吾爱沉默了许久,只道:“……嗯。大人的话,小仆听进了心里……”
…
两人赶到万祖峰已是夜晚,眼见峰顶无人,便知温火火没在此处。卜幼想起先前少年那期待的模样,又想起“拉钩”一事,不禁心中惭愧:“咱们来晚了,火火可能来过,见到咱们没来就走了。”
吾爱安慰道:“咱们明日去府中找他,说明原由。”
卜幼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现在天色已晚,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休息,我知道有个好去处,就在这峰顶上,跟我来……”牵了吾爱的手,提步疾奔,很快,便来到了一个山顶小院,院子里有一座茅草屋。
卜幼道:“这里算是我的老家……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推开栅栏门,进入院落,望景生情,不禁心有感慨,“以前院里种着瓜果蔬菜,现在无人居住,土地都是光秃秃的。屋里应该也积了不少灰尘。”话虽是这样说,然而推开屋门,竟没有想象中的灰尘扑面。
屋内漆黑,卜幼正欲点灯,却在这时,发丝忽然微微飘动,似有一道疾风呼来?但见月光之下,一束寒光闪动,携着一股极具压迫的力量,直逼自己喉咙。卜幼心中一惊,刚要做出反击,却是忽然,“当啷”一声,风停了,逼向咽喉的那道力量也消失了。
紧接着,便听一个少年气急败坏道:“剑起!起!起——!!!没用,真是没用!”
听到这声音,卜幼一愣,立时召出火符,借着火光一看,只见一柄剑掉落在地,正是火灵剑;而那怒发冲冠的少年,不是温火火却又是谁?两人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是你?!”
卜幼最先反应过来,嫣然一笑,道:“是我。你怎会在这里?”
温火火微微一怔,随即两眼一耷拉,面无表情道:“哦,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说着,踢了一脚地上的火灵剑,气呼呼道:“见色忘义的叛徒。”拔足走开,走了几步,余光偷瞄,但见那火灵剑竟“站”了起来,一蹦一跳,往卜幼那边移动。
不止如此,剑身上的光晕缠绕在卜幼的腿上,好似一个人抱住了少女的腿,亲昵地、陶醉地,贴脸蹭腿,以此表达自己的喜爱与思念。
温火火登时头顶青烟一冒,指着那剑,道:“叛徒,叛徒!”气冲冲走出几步,一屁股坐床上,噘嘴面墙,不理那剑了。
卜幼忍不住噗嗤一笑,弯下腰去,伸手摸了一摸火灵剑,柔声道:“去吧,去找你现在的小主人。”
但见火灵剑嗡嗡颤抖了几下,又蹭了蹭卜幼的小腿,这才依依不舍地,掉头去找温火火了。
只不过……剑尖拄在地上,划着石板,每走一步,发出“嚓——嚓——”的拖拉声响,好似一个双腿残疾的人,迫于威逼,艰难地拖着双腿,一步步挨过去。
直把温火火看得青筋暴跳,不待火灵剑走到自己面前,便已拉了根绳,一头系在了房梁上,一头对准了火灵剑,套上,系紧,一拉,火灵剑便被吊在了房梁上,徒劳地扑腾着……
温火火终于咧嘴一笑,解气道:“臭小子,你就这样待着吧!这是警示,提醒你,以后勿要中美人计!”
“……”
这下,火灵剑扑腾了几下,不动了,光芒也弱了下去,蔫蔫的好似已经死去。
对此,卜幼有话要说:“那个……”却话未完,温火火已“嗖”的一下,斜眼扫了过来,叫她登时一噎。温火火见她不语,凉飕飕道:“你想说什么?”
卜幼心道:“我想说,火灵剑不分男女……”却忽觉这个话题可能会惹人起疑她的身份,毕竟,她一个外人,如何知道火灵剑不分男女?便是搪塞不说,转而继续之前的话题,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温火火冷酷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他正在入睡,忽听有人进屋,心想这地方人迹罕至,怎会有人造访,怕不是山贼?便一把抄了火灵剑,打算在来人进屋刹那,先发制人。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火灵剑突然飞出他手,掉在了地上,叫他功败垂成。
卜幼挠一挠眉梢,皮笑肉不笑,道:“这个……”
听她言语踌躇,吾爱便要替她作答,一个“老”字含在嘴边,却被她立时捂住了嘴巴,听她道:“我们不是约在了万祖峰见面吗?我没有见到你,便来这附近转转,结果发现了这里,想着进来入住一晚。”她自是不好说这里是自己老家,否则岂非暴露身份?
温火火却一只手抱着臂,一只手捏着下巴,好似探子一般,绕着卜幼左转右转,一双眼睛火亮亮地打量着她,似信非信,琢磨道:“是么……?”
卜幼笑得更为虚假,“呵呵,是……是啊……”属实被他盯得发毛,心虚之下,忙转移话题,“对啦,你,你是不是来这里等我们?”
温火火没有说话,仍是一双火目直勾勾盯着卜幼,好似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卜幼被他盯得发毛,越发汗流浃背。
她虽知温火火对亓官幼并无恶意,但她已被前人描绘成无恶不作的女魔头,因之世人,尤其是四大长老族,对她心怀敌意的人占大多数。她一旦暴露身份,恐避免不了走漏风声,届时一传十,十传百,万一闹得天下皆知,怕是惹上杀身之祸。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原本太平的世间因她而生出乱子,便是死守身份不说。这也是她一直对吾爱隐瞒身份的原因。
一下子,气氛变得格外安静,诡异的安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忽然,温火火“哼”了一声,转身又是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臂,噘着嘴,道:“小爷才不是等你们!你们是谁,谁要等你们……”
卜幼听他仍在生气自己失约,而非怀疑自己的身份,登时大大松了口气,不自觉憨憨笑了出来,“哈,哈哈……”
温火火却猛地一愣,“你笑?你还有脸笑?”惊中带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卜幼立时双手捂紧了嘴巴,摇了摇头,“没,没笑。”
温火火自是不容她狡辩,指着她,低喝一声:“坐下!”
“好。”卜幼立刻乖乖坐下。吾爱则站着卜幼身后,慈眉善目,为她捏肩捶背。
随后,温火火学他老爹的样子,背着手,沉着嗓,叽里呱啦对卜幼进行了一番说教,诸如什么:“小孩儿要懂得礼数,不要迟到,更不要让大人多等。”,“俗话说,人无信而不立,小孩儿年纪轻轻就说话不算数,长大怎么得了?嗯?坏毛病得从娃娃抓起!”,“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让你长大以后少走弯路……”
他叽里呱啦,咿唔哇呀,说了很久,久到树杈上的猫头鹰都打起了呼噜,久到唾沫星子给卜幼洗了个澡。
最后……温火火来到正堂位上,正襟危坐,一开口,吁~~……竟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无妨,再来一次。他捏着嗓子,咳咳了两声,再开口,嗓中隐隐冒出了几缕烟,哑声道:“小孩儿,你……知错了吗?”这声音听起来,沧桑疲惫,果真有几分老人的感觉了。
卜幼搓一搓惺忪的睡眼,捣蒜般点头,“嗯嗯!”
“这还差不多……”温火火喝了杯水,润了润喉咙,终于肯回答她的问题,又道:“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那是因为这里是我恸汀族的地盘,小爷有时会来这里住个几天,躲个清净。省得家里的老爹总是念叨我,烦也烦死了。”
卜幼一愣,“你怎知这是恸汀族的地盘?”
温火火抱着臂,翘着椅子腿,“嘎吱嘎吱”晃着,懒懒道:“我听翁叔说的啊。他说这里是恸汀老祖留下的草屋,还说……那亓官幼曾经住在这里。我来了一看,嘿,还真有这么个房子。”他欣赏亓官幼,虽自觉从未见过亓官幼,但心中已把她当做了知己,一听亓官幼曾在这里居住,便心血一热,也来住上一住。
卜幼心想自己曾住在这里一事,只有她知,爹爹知,还有方才吾爱刚刚知晓,除此之外,无外人得知,那个翁叔又怎会得知?疑惑道:“翁叔是谁?他年方几何?”
温火火道:“翁叔是我的一个侍从,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吧。”
卜幼暗自嘀咕:“五六十岁,相比于五百年前,是后辈的后辈了,应是不认得我,或许……或许只是巧合呢……”
正想着,这时,听得温火火敲了敲桌子,道:“诶,诶,诶!女孩儿,你想什么呢?我进来这里不稀奇,倒是你,很,可,疑!万祖峰被人知道不稀奇,登上万祖峰顶的人也并非没有,可是随便进人家屋子,就很是稀奇了。此前我从未见有人闯进来过,除,了,你……”一双火目仍是炯炯有神盯住了卜幼。
卜幼登时又心虚起来,“我……哈哈,真是巧啦……碰巧了吗这不是?”一会抬头往天,一会低头瞅地,眼神乱瞟,四处乱转着,熟练地转移话题道:“啊,对啦,这,这屋子也是你打扫的吗?”
温火火刚要说个“是”,却是一顿,不屑一哼,道:“本侯怎么可能亲自动手……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快走快走。不要打扰小爷睡觉。”说着,跳到床上去,假睡片刻,听得身后始终没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余光一瞥,果然,只见那两人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脚丫子也悄悄晃了起来,显然,心中是高兴的,只不过仍是背对着卜幼,闭着双眼,说出的话嫌飕飕的,道:“怎么,是要本侯亲自赶你们出去吗?”
卜幼心知这少年心里想让他们留下来,只是心气儿高,碍于面子,不好挽留,只得他们死皮赖脸一番才好,左思右想,有了……
她循循善诱道:“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迟到吗?”
果然,温火火“蹭”一下,睁开了一双亮闪闪的双目!
他刚想一个鲤鱼打滚翻身下床,却是一顿,继续窝在床上,不咸不淡地嘟囔道:“谁想知道,本侯可不想知道,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着,打了个哈欠。虽是又闭上了双眼,耳朵却竖得比驴都高。
只听卜幼又道:“我们,在红月之夜,去了林原边境!碰到了狼人!”
温火火猛地一怔!
只见他瘫在床上,先是一动不动……半晌,这才磨磨蹭蹭的,看似不情愿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没下床,只是无精打采地撩着眼皮,抖着腿,“嘁”了一声,道:“林原边境有什么稀奇,小爷也能去。御剑飞行,很快就到。只需一剑,定叫那狼人大卸八块。”
此时,正被头悬梁的火灵剑好似被风干多日的咸鱼干,随着穿堂风,轻轻晃了晃……
卜幼再道:“你有所不知。一个狼人不可怕,一群狼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遇到了大批!大批的狼人军队,而且……”
而且什么?温火火的眼睛越瞪越大……!
“而且……”卜幼化身说书先生,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继续讲道:“那狼人军队,是拥有……不死之身的狼人军团——!!!”
温火火猛地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一跃而下,扑到卜幼面前,“真的?!”
卜幼小鸡啄米式点头:“真的!”
吾爱面带微笑,抚了抚掌,随后,继续为卜幼捏肩捶背。
卜幼越说越亢奋,越说越澎湃,“你听说过一个手无寸铁的猎人少女对抗整个狼人军队么?你听说过走马灯么?你听说过……”
没等她说完,温火火已经等不及了,催道:“快说,快说!!!!”
“好!”
接下来,便是卜幼开始滔滔不绝了。
温火火听得嗨了,一会坐到桌子上,一会跳到房梁上,一会捶胸顿足砸桌子,一会狂喷唾沫愤愤有词:“你们傻呀!”,“你们要是叫小爷去,小爷分分钟给他团灭!”,“哎!气死了,这帮奸诈之徒!”,“那,那佚名和狼太子后来怎么样了?”
最终……温火火渐渐安静了下来,背对着卜幼,面对着墙,站在阴影里,一声不吭,只是肩膀在微微颤抖。
卜幼狐疑道:“火火,你怎么啦?你……你哭了么?”几步过去,握住他肩膀,刚要把他扳过身来,却被他一把甩开了手,听他着急忙慌道:“谁哭了,小爷才没哭!”但声音中带着嗡嗡的鼻腔,显是偷偷哭了。
只见他低着头,哼哧哼哧走到另一边,同时快速抬臂抹了一把脸,这才又说话,仍是故作嫌弃道:“就说这些情啊爱啊的会耽误事儿,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被这些事束缚住拳脚?要是不动情,就不会伤心了!小爷就要一个人潇洒一生!”
卜幼无奈一笑,心道:“这可真是个孩子……”
等他历经诸多世事,便会明白,人生有许多身不由己,其中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为之肝肠寸断。
想到这,卜幼不自觉望了一眼吾爱,只见他原本站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弯下了背,捂着胸口,哀吟了一声。
卜幼登时一惊,几步过去,道:“吾,你怎么了?”
吾爱道:“小仆没事。”
哪能没事?听他说话时语气虚弱,脸上更是强颜欢笑之态,显是身体难受。这时,吾爱随手扯了一下衣襟,不经意地,露出一条刺目的疤痕。卜幼“哎呀”一声,这才想起:“你被狼人抓伤了,我答应了给你上药的,这一忙,就给忘了!”忽然一顿,“糟糕,忘记买药了,怎么办?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去……”
没说完,只见吾爱已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什,拎在长指上,正是一袋外敷内用的草药。
卜幼眨了眨眼,愣道:“这是药么?你什么时候买的?”
吾爱微微一笑,不好意思道:“来的路上。在大人没注意的时候买的。”
卜幼唏嘘:“哦哦,那好……那省去了买药的麻烦。”想起他受伤严重,不宜多耽搁,立时回头对温火火道:“火火,我们去另外一个卧房了。你也早点休息。”
闻言,温火火的视线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转了个来回,不确定道:“你们……一起?”
卜幼理所当然道:“是啊。吾受伤了,我得给他上药。”
温火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去吧。”顿了一顿,忽道:“等等!”
卜幼:“怎么了?”
温火火:“你怎么知道这还有一间房?”
卜幼一拍额头,暗叫“机警小子,真有你的呀”,面上却故作镇定,虚假一笑,“呃,呵呵,这个……这个是因为,啊,对了,我,我方才讲故事的时候,看,看见的。”
她实在不擅长撒谎,总忍不住结巴,幸好温火火心思单纯,不疑有他,立马信了,又是点了点头,“哦……去吧。”
卜幼如蒙大赦,搀着吾爱往卧房走去,却不出三步,又听身后爆出一句:“女孩儿,等等!”
“……”
又有什么事?
卜幼额上一粒豆大的汗珠流下,为防失态露出马脚,优雅回头,做出一笑百媚生之态,“又……怎么呢?”
只听温火火道:“你一个女孩,怎么能给男子上药……还是小爷我来吧。”撸起袖子,便要前去插上一手。
然而,这**一刻,怎容他当个电灯泡?便在这时,好巧不巧,“啊!有鬼啊!”,忽听外头有女人尖叫了一声,温火火叫道:“不好!本侯来也!”话落,“砰!”的一声撞开了门,风一般的冲了出去,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卜幼也要跟着出去看看,却被吾爱拉住,听他道:“大人不给小仆上药了么?”
卜幼犹疑:“可是外面……”
吾爱道:“兴许外面只是夜黑风高,一个女人半夜赶路,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再说,外面有温火火在,应该没事的。大人不必担忧。”说着,捂住胸前伤口,咳咳了两声,看起来果真病入膏肓,弱不禁风极了。
卜幼登时心中一紧,只得先顾着眼前脆弱的男人,忙道:“我看你伤得似乎严重了,咱们先去上药吧。”
吾爱感动道:“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