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绯握在木桶盖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却还是垂下了手。只要他不打开,便不能证明,这木桶里一定藏着钦臣,虽然众人皆知这是自欺欺人,但至少,给彼此留了一分体面。
看到这里,卜幼不由暗暗叹息:“没想到,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绯却仍是不死心,不想跟佚名彻底撕破脸。或许,他是觉得,他跟佚名之间,还有转圜挽留的余地吧。”
而狼人们却是一阵唏嘘,暗中对绯愈发不满,怨他纠缠于儿女私情,不以大局为重。只是顾及太子的身份,不敢冒然说出。当然,最多的,狼人们还是怨恨那佚名用妖法迷惑了殿下,一时间,更想杀之而后快了。
绯自然知道狼人们心生不满,然而,现在的他,却哪里顾得了这些?即使顶着巨大的压力,他也要问个明白。于是,他盯着佚名,质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佚名不敢直视绯,自始至终低着头。她的双腿本来快要耗干了力气,到了此时,忽然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按在地面上,触手却有些湿黏,似是有一滩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腥气。
这铁腥液体是什么?
佚名稍一思忖,忽而一怔,竟全身颤抖了几下。她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最终只勉强挤出两个字,喑哑道:“少爷……”
绯只觉着两个字着实讽刺,像刺一样扎他心口,喝道:“不要叫我少爷!”
他说不让叫,佚名便遵命不叫了。只是不叫“少爷”,她本就不善言谈,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觉得,少爷所希望的事情,她是注定办不到了,因而,说什么都是在狡辩,只会叫人觉得虚伪极了。她没有说话。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一人迫切想要知道真相,而一人却沉默,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绯烦躁道:“你说话,不要装哑巴!说话!”
绯等了一等,见她还是不说话,忽而蹲下身来,一手探出,便要摘她面具。然而半途中,手腕却又被一手握住。自然是佚名制止了他。绯道:“你……!”顿了一顿,气笑了一般,冷道:“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哼,你拦我倒是快得很,半点不用别人催!”
佚名道:“对不起。”说这话时,她仍跪地俯首,一手握住绯的手腕。字音中带着隐隐颤意,好似哽咽。
“……”
两人僵持片刻,绯主动松了手。
默了半晌,他哑声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看你的脸?”
佚名道:“貌丑。”
绯立时道:“不丑的!”
他分明没见过佚名的真容,分明,前一刻,两人之间还紧紧绷着,却哪里想到,才这一会功夫,只因佚名那般卑微,他便心生怜惜,下意识地、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软话。
一时间,两人都是一愣。
半晌,认输一般,绯颓然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叫他震惊、愤怒、心痛,心思乱成一团麻线,尤其是看到佚名袒护他最恨的仇人,那个瞬间,他的情绪骤然失控。试想一下,他最爱的人,救了他最恨的人,这种巨大的反转,无异于从天上云端,摔入泥地里,叫他怎能不气?于是,这十年来,他头一回忍不住向佚名发了火。他有多窝火,便有多心痛。
他本以为,在知道了佚名是个猎人,知道了佚名救了钦臣,他会狠得下心来,与佚名彻底决裂。然而,当看到这个女孩浑身血淋淋地跪在他面前,再多的愤怒,终究还是抵不过心疼和怜惜。
绯压住满腔杂乱思绪,强自冷静下来,打算心平气和的,与佚名好好谈一谈。握住了她手,温声道:“你不要我看你的容貌,我便不看了。可是,你总得与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说完这句话,等了一等,却没等到回应,心中烦闷之气忍不住又翻上来一些,被他及时强行压下去。
他心想:“苏恩达丽不爱说话,这样泛泛而问,不免为难了她,不如更加直接一点。”
他这样想当然,于是换了一个问法,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掩藏自己的身份?你……你是钦臣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吗?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问完,绯又是等了一等。然而糟糕的是,佚名却仍是低头不语。
沉默,沉默,沉默……总是沉默!
若是以前,佚名沉默,他不会逼问,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并不打算糊弄过去,偏要讨个说法。
他心中的怒气似是翻腾得愈加厉害,只不过是,跟自己、跟佚名较劲一般,强行隐忍不发。以此证明,这点小事,佚名既然不吭不响,那么也不会叫他到情绪失控的地步。然而,这无疑是自欺欺人,他的眉头皱得是越来越紧,快要夹死一只蚊蝇了。
他现在的心情好似一泊湖水,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然而水面之下,早已翻滚沸腾。
很快,他又找了一个新的理由,心道:“一定还是我问得麻烦了。还是要换个更简单的问法。”
他略一思忖,十分慎重,缓缓补充道:“我知你不爱说话,你只需要回答我‘细作’,或者‘真心’,就可以了。我只想要一个说法。无论是哪个说法,我……我都能接受。”说完,紧张地盯着佚名,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回,在他再三追问下,佚名终于开口了,却道:“保护少爷。”
绯怔了一怔,疑惑道:“保护我?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仍是盯住了她,那口气始终憋住,没有喘出来。
他等待着佚名的回答,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佚名却再也不肯说了,任他怎样追问也无用。
卜幼在一旁看着,不由暗暗心急,抓耳挠腮,甚是不解:“佚名那句‘保护少爷’也曾对钦臣说过,当时钦臣并没有疑问。好是奇怪,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绯也是不解。没有人比他更想知道,那句“保护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欺骗了他,背叛了他,就是保护他了吗?未免太过好笑了。
他等了又等,等到那口气久久不发,濒临窒息,这才,猛地吐出一口粗气。他霍然站起,火气在五脏六腑四处乱撞,他还在用力忍耐。只是眉头紧锁,负手来回走动,走得很快,喘得很快。思虑片刻,再开口,语气听来并不火大,然而却十分冰冷,语速也十分快,道:“如果我偏要杀了钦臣,你要怎样?如果你不拦着我,那么,你今晚做的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谅了你。可如果,如果……”
说到这里,他用力维持的体面,终究因接下来的话,骤然崩塌了。声音颤抖起来,他哀声道:“如果你还是要救钦臣,那么……你知道的。你怎么选?”
说完,绯双目猩红,紧盯佚名,只见她轻轻摇了头,他的心登时沉了一半。然而无可奈何的是,他还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实际上,这条黄河永远望不到尽头。
他绷着心弦,追问道:“摇头是什么意思?”
佚名哑声道:“……对不起。”
“……”
心弦绷断,一颗心骤然沉降到底。
他满腔的怨愤、痛心,再也忍不住,终究是打破了虚伪的平静,骤然爆发。几乎是声嘶力竭,绯恨恨道:“你……果然……你果然就是钦臣安排监视我的细作,是不是!啊?这么多年,你表面上是在保护我,其实,都是在骗我!骗我!好啊,好啊……哈哈哈哈……杀人诛心,还是你们会玩儿!”
佚名见他异常激动,心中一阵瑟缩,又是害怕,又是痛心,连连摇头,大声道:“不是!”面具之下,早已黯然垂泪。
因她这两个字,绯忽然收了声息,重燃希望,紧张兮兮,轻声道:“不是什么?”见她又不说话,握住她双肩,晃了两晃,迫切问道:“算我求你,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佚名却只是摇头,似是有苦难言。绯不肯死心,又问:“你不肯说原因,我也不逼你。但是,你至少要做个选择:我,和钦臣,二选一,你选谁?只能选一个!没有两全的说法!你若是选我,那么,我既往不咎,我们一如往昔,你随我回狼人族,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可如果……如果你选钦臣,那我们便是……便是敌人!”
佚名哪里敢选?仍是摇头。
绯见她这种反应,本该羞恼欲狂,然而,竟是忽然冷静了下来。之前,他是火烧千里那般愤怒;现在,却是冰封千里那般冷硬。
他道:“你很为难对不对?那说明,你心里是有我的。”说到这里,眼神一亮,摸了摸她的发,喃喃道:“对了,你为我留了长发,插了木簪,就代表,你心里定然有我的!只不过……”蓦的,看那木桶,目下冰冷,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是钦臣从中作梗!这等恶人,我焉能留他性命?”忽然一偏头,命令道:“来人!”
佚名知他要做什么,乞求道:“少爷!”
虽是只有两个字,绯却知道,那分明在说:“不要杀钦臣族长!”这一句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只会让他更加气恼,更加坚定要杀钦臣的心。而方才的选择题,佚名也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便是:她选择钦臣。
按理说,事已至此,盖棺定论。绯应该将佚名处死的,亦或是,念在往日情面,废了她全身筋脉,留她一条命,将她赶回人族。可是真到了这么一刻,他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装作糊涂,宁愿欺骗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钦臣蛊惑了佚名。他打算将佚名带回狼人族,悉心调教。
他想,既然钦臣当初将他强行关在猎人府中,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效仿此法,将佚名强行关在太子宫殿中?
当然是能的!
他甚至想,只要把钦臣杀了,那么佚名就可以把心思放在他这里了,不会再做出背叛他的事。
想到这,他的杀心猛生,转身,再去掀开那木桶盖,却在这时,忽然余光一闪,似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劈空举起?他心中咯噔一下,立时回头,果然,只见将军举起利爪,劈向佚名咽喉!
他惊怒万分,喝道:“住手!”当即要去制止,然而,一抬腿,却是半点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只见四个狼人跪在地上,前后左右用力合抱住了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原来,其他狼人早已打定了主意,在将军的暗中指挥下,足落无声,悄然围了上去。只待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强行拦住殿下,然后将那贼女击杀,以免红颜祸水,后患无穷。
而绯方才一心与佚名说话,全然没注意到四周杀意暗涌。当下反应过来后,绯立时要气晕过去,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狼人们道:“请殿下息怒,属下不能让这贼女蛊惑了殿下!事后,属下甘愿领罚!”
绯穿了束缚衣,方才一脚踹飞狼人,已是强弩之末,当下左腿肌肉撕裂严重,站都站不太住,哪有力气同时对抗这么多狼人?当然,他可以命令不死狼人军团来对付狼人士兵,可是,那利爪斩落在即,根本来不及反抗。而佚名苦战许久,本就十分疲累,方才又与少爷起了争执,更是心力交瘁,同样没注意到背后的杀机。
眼看那利爪离佚名的咽喉只有寸许,刹那间,绯只觉呼吸不动,心痛欲死,嘶声道:“不要啊!”左腿一阵阵剧痛,支撑不住,委顿在地。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扫来一阵诡异大风,裹挟着黄沙和落叶,吹花了众人的眼睛。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那将军道:“什么人?!”一顿,又道:“我的手!”听那声音,似有几分痛苦。
紧接着,一个清甜灵动的少女声道:“手下留情。”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道:“小仆遵命。”他本想将那手直接掰断,然而,大人既然有令,便仅仅将狼手甩开了。
绯听这声音耳熟,略一思忖,登时大惊:这半路杀出的一男一女,正是卜幼和吾爱!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生死关头之际,卜幼一副古道心肠,怎会放任不管?必要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了。面对这样热心善良的大人,吾爱还能如何?唯有:小仆遵命。
吾爱负责将那将军的利爪挡开,格挡其他狼人的攻势;而卜幼则趁机将佚名抱起。
在这刹那,卜幼忽然脚底一滑,似是踩到了湿乎乎的东西,差点摔倒,及时稳住,心道:“脚下是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滩血。
她当即一愣,想到什么,再看向绯,只见他此时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额头上隐隐可见冷冷汗光,表情十分痛苦。
想来,绯在抬腿踹飞狼人的时候,救人心切,不顾束缚衣的牵制,强行发力。这么一来,怕是左腿的肌肉都被钢勾撕扯坏了,而牵一发动全身,其他身体部位怕也是遭殃了,这才流了许多血,以至于血浸透了衣袍,滩了一地。
卜幼心中不忍,然而当下这种棘手的情况,若是不救佚名,只怕佚名会被狼人们处死。而至于绯,从他方才那般着急的模样,应该并不想叫佚名死去吧,左思右想,只得由她英雄救美才能化解当下死局,惭愧道:“太子殿下,对不住了!”抱了佚名,便即奔出。
然而,她双足刚离地,却倏然一顿,差点忘记还有一个人要救!她立时转手掀开木桶盖,幸好,钦臣仍是藏在桶内,不过却是两眼紧闭,寻思:“难怪方才钦臣不出面劝解,原来是已经晕了过去。”
她不敢多耽,左手抱了佚名,右手抱了钦臣,提足奔出,一路飞檐走壁,直奔营外,不忘道:“吾,不宜恋战,快点走!”
她说完这句话,奔出一段距离,却始终听不见后面有人应答。以往,不论她说什么,只要是跟吾爱说的,他必然会回应的。这一回迟迟不回应,却是为什么?心下一绷,立时回头张望。
第一眼,先是落到了地面,只见绯仍瘫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佚名和她的方向,呆呆不语,似是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该痛心,还是该庆幸……
第二眼,她又立刻寻找吾爱的踪影,却是找寻不到,只见一群狼人围在一起,似在攻击着什么,不用多想,定然是吾爱被围攻夹击了!
她虽知吾爱本事不小,可那本事到底有多大,她却并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吾爱是真的法力忽强忽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的时候,他的法力十分强大,若非要形容,应是不费吹灰之力,随便动一动手指,便能扫退千军万马;然而有的时候,却又十分微弱,弱到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盗贼压制,反倒瑟瑟缩缩,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那般,跑到她身后寻求保护。总之,一身本领忽上忽下,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也不知,现在那包围圈内的战况如何了?
卜幼立时驱动符箓咒语,上百张武将符齐齐显灵,在空中伴随她的左右,随风轻摇……
只听卜幼命令道:“诸将请去。”
刹那之间,上百张灵符化成了上百个武将。武将们持刀嚯嚯,奔着狼人,杀将而出。平时,武将符只用来对付人,这还是头一回对付狼人。狼人身躯高大,力量和速度都十分强悍,更何况,那毛发坚韧如苇、皮肤刚硬如铁,也不知那武将的大刀能不能砍伤狼人?
只听“铛”的一声,大刀落在狼人臂膀上,只砍出一条又细又小的血痕。虽然血痕细小,不过勤能补拙,积少成多,只要一刀接着一刀,总能将那小口子砍成大口子的。
很快,第二刀又挥了过去,这一回,听到的不是“铛”,而是“嚓”。
“……”
卜幼不忍直视,连连摇头:“哎……”
原来,却是根本没有第二刀的机会,在落刀之前,那高大魁梧的狼人便将武将拎在了手中,轻而易举撕成了两半。
不过幸运的是,那武将归根结底是阴灵,确切来讲,是由镇压在灵符中的阴气幻化而成,因此,即便被撕裂了,那阴气也可以重新凝聚成武将,再度杀将过去。
在狼人面前,那武将的实力虽是不足为道,却也是可以用来拖延时间的。
卜幼趁机道:“吾,你想办法脱身!”
吾爱道:“大人先走,小仆随后跟上!”听起来气喘吁吁,显是有些吃力。
卜幼有心帮他,可是眼下,她还抱着两个伤者,实在不好恋战,否则一行人都得搭进去,前功尽弃。只得先找个地方,先将二人放下,再作打算,道:“吾,你再坚持一会,我很快回来找你!”
说完,不再多耽,她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地,终于寻得一处空阔树洞,将两人放了进去,又布下数张武将符看守此地,随即立刻原路返回,去救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