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是有心留意,便能发现屋内斜上角落,挂着一盏摇晃不停的走马灯,那正是卜幼所在的走马灯。可是钦臣心思不在别处,便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只顾着“哄孩子”,又是示好那般,对绯道:“你看,我一个也没杀。”
绯道:“嗯……”顿了一顿,又生硬道:“谢谢。”
钦臣却登时脸色一红。绯会真心感谢他吗?不会的。这三个字,实则讽刺了。
他讪讪转了话题,道:“你可以试一下了,看看能不能出来。”
不待他说完,绯立刻向着家人的方向奔去,然而几步后,却噔噔噔倒退三步。这是始料不及的。绯惊讶地盯着前方。钦臣心下一沉,道:“怎么了?”
绯回过神来,喝道:“你果真骗我!”这句话,配上他那怒气横生的脸色,钦臣便知道:“你还是出不来,是么?”
绯道:“是!你骗我上当,你的诡计得逞了,这下你满意了吗?”
他本来就不信任钦臣,心中随时绷着一根弦,这时眼见自己出不去,而家人们却全都在钦臣那边,这便如同脆弱的咽喉被敌人掐住了,登时警铃大作,万分羞恼。
而钦臣本就对这个办法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尝试一下,可事到临头,看到绯那气恼的模样,也不由又羞又愧,有口难辩。却也不能一言不发,只能道:“我……我当时也只是提出这个办法试一下,没有十分把握。”
绯道:“你说你没有把握,结果到了最后,我的家人都在你手里!你就是存心的!”
钦臣暗叹:“还真被你说对了……”目的之一,本就是把那几人从绯的身边调开。不过,这却不能说,说了,只怕绯更加生气。找补一般,忙道:“你的家人就在这里,我不碰他们。你尽管看着就好。你在那等着。我再想别的办法。”
钦臣说不碰,便真的不碰。绯看在眼里,只觉得当下形势越发离奇,钦臣的要求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变来变去,到底要闹哪样?
若说钦臣要害他的家人,可是又迟迟不杀,反而中途自己还受了伤;可若说钦臣没有害人之心,绯却绝不肯相信。真是古怪极了。
不论如何,当下,家人全都掌握在钦臣手中。绯即便心中又怒又急,却也不敢多说话。又想起自己方才顶撞了钦臣,生怕钦臣迁怒到家人,甚者动手杀人,于是,他有意示弱,道:“好。我等着。”不再多言,紧张地盯着钦臣的一举一动。
这些年,绯所住之处,四面皆敌,早已学会了隐忍。若是别人羞辱自己,往往便忍了,只是每每涉及到佚名和家人被欺辱时,他不会那么隐忍。
卜幼在一旁观看,虽是局外人,却也不由得满头大汗。钦臣和绯都是她的朋友,也不知要站在哪一方?似乎,哪一方都各有道理。
钦臣虽是有罪,可是他所处的地位,要承担的责任,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有些选择,其实身不由己。而绯却又做错了什么?只是幼时跟着妈妈去探望姑姑,本是阖家欢乐,哪知惨遭这等横祸。而这十五年,仇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纵然想报仇,可奈何身体中嵌入七百根钢钉,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反抗不了,只能强自忍受屈辱。
这些仇怨,该如何解决?
卜幼十分明白骨肉至亲被残害时的痛苦,放在绯的身上,这种痛苦是一样的。哪怕明知现在这七人并非是生前活人,可是用情至深时,看到家人曾用过的物什都会掉眼泪,更何况是看到家人的魂相?惟愿这种短暂的相聚,永不散场。可是钦臣却十分清醒、十分理智,他不会放任这种虚假的相聚。
现在,破局的关键所在:钦臣,该如何抉择?
目下,只见钦臣双眉紧蹙,来回踱步,似是对当下局势十分疑惑和烦闷。过了片刻,脚步却忽然停下,石化那般,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他才僵硬地动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丝苦笑。半晌,他飞快转头,看了绯一眼,却不及对视,又仓皇一般收回视线。
绯却捕捉到了他那不对劲的神情,心一咯噔,再开口,小心翼翼,屏息道:“怎么了?”
钦臣嘴巴动了动,却又重新抿了唇,闷头不语,只是摇头,复又踱步,手里转动扇骨的速度也愈发快,似是有极为烦心的事,难以疏解。
绯的心跳也越发快。犹记得,上一次见到钦臣这般不对劲,还是在钦臣决定要不要处死违反族规的猎人。而那猎人,是钦臣的心腹,待他忠心耿耿,只可惜一时脑热做错了事。那么,现如今,又是什么事,让钦臣这般躁动不定?绯想知道,却不敢问。
过得半晌,钦臣忽然停住。
这么一刻,绯的心跳似也跟着停了。他盯着钦臣,紧紧攥拳,手心冒汗,想问,却又隐隐不敢多说话,有个可怕的想法渐渐冒出头来。
半晌,钦臣终于开口,却道:“你知道的,你的家人……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对不对?”说这话时,他始终不敢正眼看绯,声音沙哑,却又低柔,似是生怕伤害了这个孤苦的孩子。
绯屏气敛息,道:“对……”同样不敢高声说话,却是因为生怕惹怒了钦臣。
钦臣又道:“那么这些人,你该知道,他们都不是你的家人。他们……”绯打断道:“他们是!他们是我的家人,死后还魂回来与我重聚!”
钦臣道:“重聚?好,重聚……那你要跟他们重聚多久?一个月,一年,十年,永远?如果他们永远不走,你是不是要永远留在这里?你的族人呢?你不管了?”他试图让绯理智,清醒一点。
绯却道:“那是我的事,总之不要你插手!”
钦臣默了会儿,忽然道:“……我非要插手呢?”
绯一口气哽在喉中,短促道:“什么?”声音极低,心跳却越来越响,某种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钦臣始终不敢看他,道:“我不能让你一直留在这里,那是害了你。我……”说到这里,忽而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什么,喉咙干涩不已,难以吐字。
他又来回踱步,静了一静,才开口,却是道:“我知道,我当年对不起你和你死去的家人,但我当时没有办法,我……”绯打断道:“你在说些什么?”言语之中,颇有些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说一说他的苦衷,叫绯一笑泯恩仇,原谅了他吗?太荒谬了。钦臣忽然噤声,许久,才摇了摇头,羞愧道:“我……我没这么想过……”
绯道:“那你说这些做什么?”
钦臣道:“你以为呢?”
绯胸中一滞,隐隐颤抖。
钦臣沉沉低了头,道:“对不起……”
预感彻底坐实,绯彻底一惊,仿若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呆了半晌,随即,便是爆发一般的愤怒,道:“可你说过不会杀了我的家人!不会!”
卜幼大吃一惊,心道:“钦臣为什么突然要杀了绯的家人?难道杀了绯的家人,就能把绯救出去了吗?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道理?”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只恨不得赶紧出去,从中拦一拦,拍一拍那武将后背,道:“动作快一些,好吗?”武将得令,挥刀更快了,那墙缝已裂开一大半。卜幼赞道:“好样的!”继而密切关注着外面动静。
这时,钦臣道:“是,我是说过……我……”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羞愧难当,低头沉默了。
他颇有些懊丧。早知这样,当初何必一遍又一遍做出承诺?说什么“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不杀你的家人”,“我说了不杀,就是不杀”,“如果我没有杀你的家人,你可以试着信任我”……等等等等这些放屁一样的话。
他回想起来,若是只从表面看做出的这些事,自己都觉得自己好似在故意变着花样愚弄这孩子,拿绯儿时最惨痛的一段经历,去玩弄绯、欺骗绯。这么一想,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再不出来才好。
绯道:“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而是变来变去,一会这个要求,一会那个要求。现在看来,先是我妈妈,再是我姑姑,最后我的家人全都被你捆了。而我,眼睁睁看着,亲口同意了你,把我的家人送入虎口!果然,你就是一直在玩弄我和我的家人!你的诡计得逞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很可笑?你之前说什么对不起,全都是放屁!钦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钦臣惨然点头,道:“没错,我是个小人,不仅卑鄙,而且谎话连篇……”顿了一顿,再开口,冷然许多,道:“我现在解释什么,你都不信了,是吗?”
绯道:“我从来都不信!只是我自己没本事,救不出家人,也杀不了你。但是,你等着,钦臣,很快了!很快,我就能杀了你!我若杀不了你,我自己掐死自己!”
钦臣哑声道:“好……我等着。”把脸埋在双手中,搓一搓脸。再抬头,不再说话,走向那七个人。
绯心中一紧,道:“你干什么?”
钦臣甩了甩手,活络筋骨,淡道:“明知故问。”
绯道:“我不准你杀他们!”
钦臣哑然失笑,道:“不准?”忽而一顿,笑容收敛,复又冷然,不屑道:“你凭什么不准?我不是你的仇敌么?你不是要杀我么?反正我们之间,永远只有仇恨,没有信任。我多杀你一个家人,少杀你一个家人,没什么区别。”
说话期间,他已来到七人面前,话落手起,“咔嚓!”七响,七个人便被钦臣先后捏断了喉骨,脖子一歪,死不瞑目。这死相竟与十五年前那般,如出一辙。钦臣心中一惊,愧疚万分,却硬撑着面不改色。
七人死去后,绯原本所在的屋子便随之消失了,现在,他已置身在钦臣的屋内。
卜幼大惊:“原来杀了那七人,绯真的可以从墙中出来!不过,这是从哪里得来的道理?”
绯却不及惊讶,满腔愤怒,抬拳便打,然而,拳头出到一半,便被钦臣用掌心顶住了拳头。
绯身穿束缚衣,肌肉全部被锁死,连一般的猎人都打不过,何况对手是钦臣?于是,拳头轻轻松松便被止住不前。他登时羞愤难当。
钦臣戏谑道:“就凭你,也想杀我?还嫩点儿。你要是再不识相,我现在就叫你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绯自然信了,强行咽下这口窝囊气,收了拳头。
钦臣佯装满意一笑,道:“这还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子,前途无量。老子看好你。”后退一步,闲散抱胸,立在一旁。
他表现得这般无赖地痞,仿若恶毒面目被揭穿后,再也不装了。卜幼却注意到,自从反悔那刻,钦臣便再也没敢直面看过绯的眼睛。
绯来到七人面前,将他们的眼睛一一合闭,正要把母后抱在怀中,然而伸手一捞,竟捞了一个空。只见身下的尸体竟化成了云烟,飘然而去。
钦臣道:“你看……”却没说完,绯愤然回头望他,眼睛中几欲喷出火来,定是以为方才又是钦臣搞的鬼。顿时,钦臣没了解释的心思,只道:“随便你这孩子怎么想吧。”
便在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大门重重弹开,一股冷风呼啸涌入。
那狂风将走马灯吹得吱呀乱晃,墙壁本就破开缝隙,这时,狂风如同利刀,只听“咔啦啦”,墙壁又裂出蛛网一般的细缝,卜幼喜道:“天助我也。”
钦臣也惊喜,道:“门开了,快走。”去拉绯的胳膊,却被绯避开,听他怒道:“滚开!别碰我!”
绯叫他别碰,他便不碰,非但不碰,反而,惊喜之色已收,满目警惕,看向门外。
只听“沙沙……沙沙……”应是脚步声。脚步声众多、杂乱,且轻。半晌,只见地面渐渐涌来一片阴影……这是什么?不及反应,下一刻,呼啦啦啦……许许多多的人竟齐刷刷闯了进来!
钦臣一愣,很快,双目冰冷,只见这些“人”皮肉腐烂,长满了尸斑,哪里是活人?
卜幼自然也发现了,惊道:“这是,傀儡尸!”
竟没想到,曾在坟地碰过一次傀儡尸,竟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