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一阵剧烈的火风凭空而起,托起湿婆女的身体,飞至上空。只是,这一阵火风并非绵延百里,而是紧紧缠绕着湿婆女,将她裹成了一个茧。
若从外面看,只能看见,风与火纠缠在一起,旋转成火红色的巨茧。
火茧急速旋转着,越来越大,越烧越旺,达到临界点时,“呼”的一声,巨茧从内部被撕裂开来,一双巨大的火翼伸展而出。
只见湿婆女分明躯体残缺,可是,身后却飞扬着璀璨的火翼,凌驾在黑夜之上。
那是一种极为震撼的美,给人以新生的力量。
这一刻,卜幼想到了一个词:“浴火重生。”
“是吗?”吾爱却道:“请大人再好好看看那看起来像神的……人。”
只见无边黑夜之下,那断臂女神悬在空中,展开一双足以遮天蔽日的火翼。火翼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黑暗之中,唯一的明亮与炽热。
她以神明之躯,背负着光和热,降临黑暗的人间。
可是,在无垠的黑夜和巨大的火翼衬托之下,她又是那样渺小,好似一个傀儡小人儿,被黑暗与光明吊在空中,接受着众生的审视。
而现在的她,在众生面前,已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她的白裙已经被烧成了烟灰,只裸露着原始的**,在火光的照耀下,仿若披了一件火红的舞裙。
狂风一扫,火光晃动,裙摆猎猎飘摇,好像女神踮起了优雅的舞步。
这么一看,那仍是神圣的女神啊!
可是却为何,女神的周围缭绕着污浊的血雾?
那是翼骨刺破了她的皮肉。鲜血汨汨涌出,化作一道道艳红的血线蜿蜒流下,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描摹出繁杂的纹路。
她好像神坛上的祭祀品,被恶魔用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肉,沾着热血,在洁白的圣体上画下惩罚的诅咒。
而她只能悬立在黑暗之中,身后是展开的巨大双翼,好似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等待着恶魔接下来的审判……
吾爱道:“这叫垂死挣扎。这是她最后的退路。她拼尽了全部的力量,化出这对巨大的火翼,孤注一掷,只要她能逃出去,便能保住一命。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巨大的火翼鼓动起来,随便一扇,地面便是飞沙走石,赤热的焰流风暴仿若海水倒灌那般,汹涌地倾泻而下,瞬间,将青蓝的火海吞没得一干二净。
可湿婆女并不恋战,她知火翼是自己仅剩的法宝,仅仅能发动火攻,虽然攻势强大,却奈何双翼庞大,活动笨重,只怕云白趁机绕到她身后,轻而易举,便能将她杀死。因此与其耗战,不如,利用强大的火攻作掩护,走为上计。
她一边往海边的方向飞去,一边拼命地鼓动着双翼,火流如瀑倾泻,肆虐人间。
在大火扑过来的瞬间,吾爱抱起卜幼,斜身跃开,道:“最后一幕《生死时速》要开场了,我们去看一看。”抱着他的女神,踏着红莲业火,以步步生莲的从容与优雅,前往最后的剧场。
而死去的乡民们业火焚身,却是脚步不停,腥红双眼紧紧盯着湿婆女,发了疯的,朝着那天边的罪人狂奔而去。
待离那罪人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个乡民踩着另一个乡民的身体往上爬,企图堆成一座人山,将那天边的罪人拽下来。只可惜,每当快要得手的时候,差之毫厘,湿婆女便飞得更远了,于是稀里哗啦,乡民们堆成的人山瞬间塌落,继续疯狂追逐着。
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前赴后继地,乡民们堆成一座座人山,爬到高处,拼尽全力伸手拉住那火红的翼尾,要让那伪神坠落神坛。
于是,地上乌泱泱一众人,追逐着那空中火红的人影,从大陆中央,一直追到了海边。
终于,抓到了!
此时人山上的第一个乡民成功抓住了翼尾,第二个乡民抓住了第一个乡民,第三个抓住了第二个……一个抓住一个,仿若猴子捞月,挂成长长的人龙,再借力在空中一荡,身体便甩到了别处,顺势抓住火翼的其他地方。
不过多时,巨大的火翼上便挂满了尸体。
乡民们顺着火翼,爬到中央,将湿婆女团团围住,猩红眼珠怒瞪着她,恨不得将她活活咬碎,吞入肚中。与此同时,乡民们身体中溢出青蓝鬼火,焚烧着火翼。
巨大的火翼,正被一点点蚕食着……
这么一刻,湿婆女终于感觉到了……恐惧!
她仰头哀鸣一声,如一片燃烧的枯叶,飘然坠落……
“砰!”的一声,跌落地面,她奄奄一息,仰躺在地,负着满身的血污与狼狈,被乡民们团团围住,已然放弃了挣扎。
过的片刻,乡民们纷纷退向两边,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听——
“嗒,嗒,嗒……”
脚步声力达千钧,每一步,都重重践踏在她的心上,叫她心惊肉跳。脚步声又不急不慢,仿若凌迟前的等待,叫她倍感窒息。
湿婆女垂着一条眼缝,看向来人。
只见那恶魔拖着死神的镰刀,踏着青蓝色的地狱之火,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掌握着死亡的权柄,要对卑劣的罪人做下最终审判。
而那审判必然是——
不可饶恕!
云白举起夭刀,指着湿婆女,冷道:“还有什么废话要说么?”
要说什么呢?
要对谁说呢?
似乎茫茫一生中,爱过她的,只有一人;她爱过的,也只有一人。
有个男人曾经舍生忘死地爱过她,可她却把男人杀了。
对此她想说:对不起……
那个男人曾用纯粹的,疯狂的,至死不休的爱意,教会了她:爱一个人,便要以燃尽生命的爱意,将她宠成一个孩子。
对此她想说:我尽力了……
她尽力了。
她从未是个孩子,从来是个大人。
可是,她作为大人,却拼了命的,学着守护桃夭的童真。
她张了张干裂的嘴皮,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黯然咽了回去。
——不言。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随即,刀光连闪,唰唰唰,湿婆女全身的筋脉被挑断。
云白随手将血淋淋的夭刀丢在地上,退到一边,双目幽森,麻木冰冷地垂睨着湿婆女,下发最后的报仇指令。
他一字一顿道:“家人们,现在,可以将她碎尸万段了。”
于是,乡民们疯了一般,狂扑上去……
“……”
卜幼没敢看,只是把头埋了吾爱怀中。吾爱抱着她,双手捂住她双耳,挡住那些血肉开裂的声响,自己却平静地望着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好似在验证什么,低声道:“你看吧,杀人偿命,才是人之常情的。”
最后的最后,大仇得报,乡民们的戾气和怨气尽皆散去。
乡民们的灵魂回到了云白体内,与他合为一体。
此时恰好破晓时分,海天一线处,一道金灿灿的阳光刺破黑暗,洒落大地。
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只是那时候是夕阳西下、黑夜降临;而如今,却是黑夜退散,朝阳升起,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云白深吸一口咸湿的海风,清凉透爽的感觉直达心脾,终于,时隔一百多年后,第一次真心笑了出来。
他叹道:“你们一辈子不曾离开这里,却总想送我去更广阔的世界,自由地活。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今后咱们永远不分开,一起去天涯海角游山玩水。玩累了,我们便一起回家,回到这片故土,过我们安宁的日子。家人便是要永远在一起!”
说罢,他抬步便走,却是余光一闪,似有个影子跟随身后,登时回身望去,原来是夭刀跟在他的身后。
这一刻,一口气悬在心中,不上不下。
沉默片刻,他道:“你可以变回人了。”见她不为所动,仍是一把刀,又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桃夭却是:“……”
——不言。
云白便知道了她的选择,回转身去,迎着新生的朝阳,悄悄松了那口紧绷的气,温声道:“那便一起走吧。”
自那以后,桃夭永远是一把不言的夭刀,追随着云白,与他生死与共,浪迹天涯。
“……”
一切都结束了……
良久良久,卜幼才回过神来,已是剧终人散。
云白和乡民亡魂都离开了。
湿婆女的碎骨肉泥也被鬼火烧了一个精光。
乡民们的尸体重新埋在了地下。
整个水乡虽因之前的火战,半边已化成了焦土,却终于回归宁静,戾气消散,墙上的报酬血字也随之消失。
海风一扫,淡淡的火烟飘飘然飞向天边,好似袅袅炊烟,倒有几分渔乡人家的烟火气。
卜幼却忽然叹息了一声。
吾爱眉梢微微一扬,关怀道:“大人为何叹气?”
卜幼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做了一场梦。问这世间,什么东西最揪人心窝?那一定是个情字。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江湖情义,只要有情,便会生出爱与恨,人与人之间便有扯不断的挂碍纠缠。我有时觉得,这种纠缠实在太累人心,生出许多麻烦,可是生而为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一个情字。”
吾爱却道:“天下万事万物,没有什么东西是舍弃不了的。”
卜幼:“可人若是没有了情,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吾爱低声道:“小仆本就是死人。”
卜幼心中一跳,忙道:“不!那只是肉身,一具躯壳而已。我说的是灵魂死去。吾,你的灵魂可没有死去。”
吾爱:“大人如何知道?”
卜幼紧紧抱住了他,呢喃道:“我感受得到。吾,你可不要这么悲观,不然我会感觉到很难过。”
吾爱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大人多想了。”
两个人在海滩上相拥着,吹着海风。
海风徐徐,撩动着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要追随那烈风,抛下人间,不管不顾地飘到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