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白为了乡亲们的性命着想,被逼无奈之下,只能留在湿婆女族,以“李秾”的身份生活下去。
他视湿婆女族为杀亲仇人,每日在仇人窝里活着,而且是忍气吞声、低眉顺眼地活着,更没那个能力报仇,甚至连一个普通女弟子都打不过,只觉得窝囊至极,简直比死还不如。唯一的希望,便是每年见乡亲们一次面,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生活有点盼头。
一百年后,又等到生辰这日,他一早便等在湿婆女院落外。
为了这一天,他把脸上红妆卸了干净,身上衣物也都换了干净,看起来神清气爽,俨然一个清俊佳公子,好让妈妈和乡亲们放心。更是兴奋得接连几日没睡着觉,却又怕休息不够、气色不好,便是强行逼着自己睡觉,总之,满心的喜悦无以复加。
于是,他满怀期待地等啊等……
一开始,他站在原地等;后来,走来走去地等;再后来,快接近日上三竿,却仍不见湿婆女,他越发焦躁,索性直接踏入院落,找到湿婆女卧房,敲了敲门,却没听见人应答,心道:“老巫婆装什么死。”
他半分没把湿婆女当做女人看,便是打算直接推门而入,然而,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你在干什么。”声音冷厉,却不是湿婆女是谁?
云白转身,冷道:“你说呢,今天是我回家的日子。”
湿婆女眼神一闪,看向别处,淡道:“急什么。我最近有事。”
云白却哪管她有事没事?只道:“我要回家。”
湿婆女仍淡道:“过几天,我说过了,我最近有事。”
若是以前,她执意要做什么,云白若是反对,她定会发火,这一次竟是没有发火。对此,云白颇感意外,不过却也不放在心上,只当她心性冷漠,已懒得发火,坚持道:“不行。说了今天就是今天,晚一天都不行。”
眼见他固执己见,湿婆女终于冷了脸色,不耐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云白:“凭我跟桃夭同生共死。”
湿婆女:“你前脚死,我后脚把你全乡都杀了!”
云白:“你!”
湿婆女见他脸色通红,似是气得不轻,略一沉吟,竟是不打算激怒他,语气稍缓,有商有量道:“我说了最近有事,你没瞧见我刚回来么?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我就带你去见你的乡亲们。”最后一句话,音量小了许多。
云白见她头发凌乱,衣袍不知为何、被水打湿了,且方才她是从外头赶回来,确然是风尘仆仆;而且,若要执意反对,湿婆女定然要教训他,可他却打不过湿婆女,左思右想,便是各退一步,道:“行。我还要等几天?”
只听湿婆女大言不惭道:“近来天气越发寒冷,海上浪大,坐船去极是危险,这样吧……”略一停顿,转过了身,不去看他,淡道:“来年开春再去。”
“……什么?”
云白直接惊得呆了,不可思议道:“那岂不是要等将近半年!什么风浪大,往年寒冬也是风浪大,我们不是照样出行么!”
湿婆女:“今年风浪格外大。”
云白:“你怎么知道!你出过海么?”
湿婆女似是要说一个“是”字,却戛然而止,只道:“我听其他弟子来报的。”她一方面挟持云白,另一方面,也派了女弟子在那避世大陆上监视动静,不准乡亲们出海去寻找云白。
云白左思右想,仍是摇头:“不行,不能那么久!”不知为何,忽然心乱如麻,迫切道:“十天,我最多给你十天的时间!”
湿婆女罕见没有发火,相反,似是格外疲惫,挥了挥手,敷衍道:“行,快滚吧,我要休息了。”
云白听她终于答应,不好再吵,便回了自己住处,却是无精打采,任谁来叫他都是不理。若是以前,湿婆女一定会发火,可是当下竟没管他,任他去了。
天色越晚,听着外头冷风呼啸,云白更是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也很快被噩梦惊醒,梦中,尽是那晚乡亲们惨死的可怖画面,惊出他一身冷汗。索性下了床,踱到窗边,望着天边残月,发起了呆。
不知过去多久,忽的一阵冷风穿堂而入,他打了个哆嗦,心道:“我不能受风寒,还有十天我就能回家了,得气色好一些才行。”便要再回床上闭目养神,然而,刚站起身来,却是余光一闪,似有人影闪过?
他视湿婆女族为死敌仇人,每一日都过得警惕谨慎,当下心弦一绷,喝道:“谁?!”
便在这时,那黑影再次闪过,他眼疾手快,抄了桌上长刀,对着黑影砍去,“嚓!”,将那黑影一刀穿心,钉在墙上。
然而,却是一怔。
只见刀尖之下,仍是人影,不见真人。
他心道:“这人影是映在墙上的,那么,真人应该在我背后!”迅疾转身,然而,却只见月辉幽幽,小风呼呼,不见人影……再转身,却见那人影仍映在墙面上,当即大吃一惊,道:“你是谁?出来!”说着,在屋内各处找寻,却始终没找到真人藏在何处,最终又来到那面墙前,道:“出来,出来!”对着人影,举刀砍去!
却是,“咔嚓”一响,那人影竟将漆黑的、虚无的手影伸出墙面,徒手握住刀刃,稍一用力,便将刀刃一折两半。
云白紧盯那墙中黑影,道:“你到底是谁。”
只见那人影在墙中走来走去,不答反问:“你想见你的乡亲们吗?”
云白一怔,道:“当然想!”
人影轻飘飘道:“那便走吧。”说着,一只手影伸出墙来,递到云白面前。
而云白本就思乡心切,虽不知这人影到底是何来历,但也不惜冒险一试,于是毫不犹豫,一手握住了那手影。刹那之间,眼前一黑,看不见任何事物,只觉风声呼呼,很快,便听到了“哗啦,哗啦……”,竟是海浪翻涌的声息。
等再次看清事物,已身处海滩上,云白游目四顾,心中一暖,道:“果然回家了!”转身对那人影,由衷道:“感谢!”说着,便要弯腰深鞠一躬。
却被那人影用手抵住额头,听他道:“先别急着高兴,待会有你哭的。”
云白微微一怔,“什么?”
那人影道:“你听……”
“桀桀……桀桀桀……”
“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凄厉幽怨,好似厉鬼冤魂在哀嚎、尖叫、痛哭……
海风一吹,送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令人几欲作呕。
云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心中却越加慌乱,向村子飞奔而去,边跑边喊:“妈,爷爷奶奶,婶婶叔叔,我回来啦!云白回来啦!”
却不闻回应。
“……”
幽暗的大陆上,除了他,只有阵阵冷风,低低呜咽……
他一路跑进村子里,却忽而脚下一刹,借着月光,凝目向墙上望去。
只见墙上血淋淋写了两个大字——报仇!
不止如此,整条街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腥红大字: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艳艳红血沿着字迹蜿蜒流下,好似垂下浓浓血泪。
云白大气不敢喘,飞奔回家,一把推开房门,却直接呆在了原地,只见妈妈吊在房梁上,随风飘荡,俨然已是死尸一具。
他忽然想到什么,来不及将妈妈尸体抱下,扭头跑了出去。
在死寂的、幽深的街道上,只听“砰!砰!砰……”,一扇扇屋门被接连推开,举目一看,一个个乡民吊在梁上,双眼紧闭,长舌吐出,已然死绝。
至此,他终于确信了一件事,那便是——
都死光了……
乡民们,都死光了!
“……”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渐渐弯下腰去,手撑膝盖,却腿脚发抖,站也站不住,瘫坐在地。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只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极度悲痛地喘息着……
——不言。
过了许久,他才颤声道:“发生了什么?”蓦的,双目一寒,恨声道:“是湿婆女杀的么?”
这时,那人影蹲下身来,温声道:“你会知道的。”握住云白的手,与他通灵,刹那,一幕过往景象于眼前重现。
原来,就在前几日晚,一座小木屋内,几个专司监视乡民的女弟子在吃饭喝酒。酒足饭饱时,人人脸色红晕,目光迷离,显是喝得有些醉了,神志半清醒半模糊间,舌头便也大了起来,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一吐而尽。
一黑脸弟子道:“这些乡民真是蠢,咱们说族长是坏人,她将云白抓走以后,咱们将族长杀了,把云白救了,还把云白收入咱们麾下,护他周全。咱们来到此处,是为了保护这些乡民免受外敌来犯,呵,这番天上掉馅饼的鬼话他们竟信了。”
一白脸弟子道:“一百年前,咱们杀了他们全乡一半的人,他们却好酒好菜地招呼咱们,感谢咱们帮扶云白。每回想起这件事,我半夜都能笑醒。”说到这里,抿了口酒,又道:“要是被他们知道,云白实际上被族长监视着,成天过着低眉顺眼的窝囊日子,怕是该心痛死了。他们还想让云白在外头的世界自由地活,哈,自由?痴心妄想。”
一黄脸弟子道:“这里的乡民都太纯善了,一辈子没出去过,那是没见过世道险恶。”
白脸弟子道:“那云白没了‘魂’,要换成是普通人,早该死了。可惜,他既没死,又和桃夭同生共死,为了拿捏云白,族长把咱们打发来这儿监视这帮乡民。真他妈的,云白要是直接死了,咱们也不用来这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受罪。”
黄脸弟子道:“那云白就算是不死,也是半死不活,成天过着低人一等的日子。咱们族里,除了桃夭,没人高看他一眼。”
那黑脸弟子道:“要是我,直接奋起反抗,不然整日被困在族长的眼皮底下,活着比死还不如。”
黄脸弟子道:“他这也是没办法。他要是撕破脸,这些乡民也都不用活了。他是为了这些乡民才受这番侮辱。”
说到这里,外头突然传出“喀拉”一声响,似是打碎了什么器物。女弟子们顿时脸色一寒,“谁?”奔出屋去,左右巡视,却见四处幽黑,海风狂扫,将森林吹弯了腰,哗哗作响,并不见人影。
白脸弟子道:“估计听错了。回去吧。”
外头冷得很,几人不多耽,返回屋内。临近跨进门槛,黑脸弟子却忽然一顿,道:“等等。你们闻到一股酒气了么?”
白脸弟子已站在屋内,用力一嗅,道:“有啊,咱们不正喝酒吃菜么?快进来吧,外面好冷。我真是受够了海边这冷飕飕的鬼样子了!”
黄脸弟子搓着胳膊,跨进屋内,道:“这么个荒僻的地方,外头的人轻易找不过来,这些乡民手无寸铁,更是不堪大用,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还发现不了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快进来吧,咱们关门,冻死了。”
黑脸弟子便也不做多想,进入屋内,也没注意到,数丈之外的土坑中,一道人影从坑中跳出,趁着黑夜,向村中跑去。
那人自是乡民。他原本提了一小壶酒,打算送给那几个女弟子,以对她们照顾云白而表示谢意,哪知正巧听到了那番密谈,心惊之下,手中一抖,酒壶砸落在地,幸好及时躲进了土坑中,才没被发现。
待到女弟子们进入屋内,他一口气跑回了村中,挨家挨户敲门,将自己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乡亲们一听,自是无比担忧、害怕、心痛、愤怒……百感交集,哪里还能睡着?于是在这凄冷深夜,聚在一起,商讨法子。却是思来想去,打也打不过,也不知去何处寻找云白,似乎无计可施。
一时之间,屋内满是叹息声,呜咽声……
而外头寒风呼啸,呜呜呼呼,亦是好不凄苦……
乡民们心中愤恨,满是不甘,一边流泪,一边怨道:“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逼死我们!”
“多行不义,是要遭天谴的!”
“都是咱们无能,不能救云白出来……呜呜……呜呜呜呜……”
屋内充斥着骂声,怨声,哭声……
人人悲苦不已,怨愤不已。
还是乡长沉声道:“咱们小声一些,被那些坏人发现啦,咱们更没办法救云白啦!”
于是,乡民们只好把浓重的怨恨强行压在心底,几欲爆裂!
半晌,妈妈痛哭道:“我儿是担心我,才被那坏人欺负,我……我已是一把年纪,死了也没什么。”
乡民们一听,纷纷应道:“那坏人拿咱们要挟云白,咱们岂能让坏人得逞?云白是咱们大家的孩子,咱们只想让他自在地活,不要受坏人胁迫。咱们要是死了,云白便没了后顾之忧,他现如今也在外头,随时都能逃跑。总之不受那坏人折磨!”
“说得不错。而且,那几人不是说什么,云白没了……没了魂儿?那岂不是……岂不是……人要是没了魂儿,哪里还能活?”
“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是一阵哭声,骂声。
乡长叹道:“别哭啦!哭有用吗?骂有用吗?云白现在处境遭得很,咱们不能再给他拖后腿。但愿他能想办法逃啦!”
乡民们纷纷附和:“对!我年纪也大了,没几个年头活啦,索性死了!”
“我不活了!”
“我也不活啦!”
乡民们自视年纪已高,本就看淡生死,只是挂念云白,才觉得这人生还有点盼头,却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要挟云白的筹码,害得云白既不得自由,又活得窝囊,这可如何使得?
于是一夜之间,乡民们达成一致,便是——
上吊自杀!
乡民们含怨恨而终,又对这片故土爱得沉深,便是死后化作厉鬼怨魂,流连此地。至于“报仇”遗言,则是因为怨气、戾气太重,墙上竟渗出鲜血,凝成密密麻麻的字:报仇!
乡民们化作厉鬼冤魂,受那阴邪煞气驱使,首先便去找那几个女弟子报仇。这阴气浓重、且邪戾,女弟子们又法术平平,如何抵挡得住?登时被杀了一个溃不成军,唯独可惜,漏杀了一个女弟子。
那女弟子趁着乱战,悄悄奔逃到船上,命令船夫立刻开船,连夜回去禀报。湿婆女闻讯后,惊讶不已,连夜冒着风浪赶去查探,一看,果真死绝,又不想被那厉鬼冤魂缠上,便又冒着风浪匆匆返航,一路上,心事重重。
她知乡民是拿捏云白的唯一筹码,若是被云白得知乡民们全部死亡,那么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她思索无果,便是心神不宁,一连几日都没休息,以风尘仆仆之姿,恰好赶在今日一早回到族中,不料又碰到云白,之后,便发生了那些事情。
得知了事情全貌,云白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个老巫婆今日那么反常,原来是做贼心虚!”
他盛怒之下,不管不顾便要奔杀回去,却被那人影拉住胳膊,道:“等等。”
云白道:“怎么?”
人影道:“你要找湿婆女报仇?”
云白道:“是!”他只恨不得将湿婆女碎尸万段。
然而,人影却道:“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