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身体虚弱,又赌气地跑了许久,越跑心神越烦乱,头脑昏沉欲裂,最终体力不支,半路中晕了过去。
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茅屋里。这茅屋简陋破烂,四面漏风,显是主人贫寒,心道:“这是哪?”刚坐起来,四处打量,便听见一阵“踏踏”的脚步声,随即听到一句:“咦,大师你醒啦!先快快躺下休息吧!”这声音清丽干净,一听便知是个少女,竟有些熟悉,是谁?循声往门口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正捧着一碗热粥走来。
他仔细辨认一番,忽的低低一叹:“是你……”
正是那天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少女,名唤小乔。
小乔欢喜不已,“是我是我,原来大师还记得我呀!”
梵心:“我怎么到了这里?”
小乔走到炕边,道:“你在半山腰晕过去了,我上山采果子,发现了你,便把你带回来啦!大师,你先趁热把粥喝了吧,暖暖胃!”
梵心想起此前说过的那些话,甚么“蝼蚁!垃圾!……贱民!”,这下却又得到那所谓“贱民”的照顾,不禁脸色一红,没有立刻接过热粥。
小乔心善热情,把汤碗往前又递了递,道:“大师快喝吧!”
梵心已经接连十数日不进斗米,实在肚饿,闻得米香,忍不住接过汤碗,道:“谢谢……”
小乔:“说来也巧,那日我发现大师的地方,正是数月前,大师发现我的地方!哈哈,果真应了那句话,善有善报呐!”听到最后半句话,梵心捏住碗边的手骤然收紧。
小乔打量他,只见他呆呆出神,狐疑道:“大师你怎么了?”声音温软极了,好似一只佛手在轻轻安抚他的心,直叫他眼眶一热,竟是泫然欲泣,男儿有泪不轻弹,赶紧捧了药碗,仰头便大口的灌。
小乔吓了一跳,道:“大师慢些喝,这粥还有些烫呢!”
果然,只见梵心一口气灌完热粥,双眼通红,脸色也红彤彤的,似是真的烫到了,怕是五脏六腑也都烫得发紧。
见他喝完,面色泛起红润,似是状态好了一些,小乔这才轻声问:“大师怎么在半山腰晕过去了?”
梵心怔了半晌,叹息一声,终是摇了摇头,不想多说。
小乔见他虽不说话,但脸色凝重,又独身晕在半山腰,便知他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好多问,只道:“大师,你不如先住在我这里,等身体修养好了再做打算。”
梵心从未寄宿过他人家中,踌躇道:“住在你这里?怕是不妥……”
小乔:“哪里有什么不妥?大师客气甚么?你曾救过我一命,又收留我数月。这就当是我回报你的啦!”
梵心听到“回报”一词,微微一怔,半晌,脸红了半边,直到小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听闻她道:“大师……大师?……大师你在想什么?不要想啦,就住在我这里吧!”
梵心寻思:“这小姑娘知恩图报,看来我付出的并非完全没有回报……”
他原本心中满是阴霾,忽然之间,如似洒进几缕阳光,生出几分希望。然而又想,这小姑娘并非一家之主,贸然留他一个男子在家中居住,也不知父母是否答应?环顾四周,暗道奇怪,竟不见家中长辈?不止如此,现在仔细扫量,他才发现这家中简陋得很,破桌破灶、破墙破瓦,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竟不像是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心道:“难道这户人家穷到了这般家徒四壁的境地?我若留在这里,岂非给这户人家平添负担?”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和顾虑,小乔道:“这是一座废弃的屋子。”
梵心吃了一惊:“什么?废弃……你爹妈不要这屋子了吗?”
小乔连连摆手:“不是……是……是我与爹爹妈妈断绝关系了……这屋子是我离家出走后寻到的。我暂时住在这里。”说着,低下了头去。
梵心原以为“婚嫁”一事已翻篇了,却听她又离家出走了,大是不解,道:“你为何离家出走?与家中闹了甚么矛盾么?”
小乔:“这个……哎,说来话长……”
她将事情的起因结果跟梵心说了。
简单说来,一是她仍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二是,她被梵心收留数月,回到家中后,乡邻间渐渐传开了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的风言风语,不过对此,她心中光明磊落,全然不放在心中,反而,她一心想要追随梵心修行,整日大师长大师短,近乎痴狂。然而这样一来,似乎更坐实了日久生情一说。
她爹爹妈妈极是传统保守,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只觉得丢脸丢到祖宗家了,一气之下,竟与小乔断绝了关系。这姑娘也是个倔脾气,又正值青春年少,离了家后非但不哭哭啼啼,反而就如同硬了翅膀的小鸟,乐得自在,还自行找了个废弃小屋暂居,只待有朝一日去拜梵心为师,入道修行。
小乔自是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师,竟是自己送上了门来,惊喜感恩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轻易叫大师一走了之?扑通跪下,恳切道:“大师,求你收我为徒吧!我,我一定潜心修行,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半分不敢偷懒耍滑!就算是剃发出家,我都是可以的!求求你答应了我吧!”说罢,连磕三个响头,目光灼热地望着梵心。
梵心见她态度诚挚,更觉得自己的付出果真有了回报,心中一动,便要脱口答应。然而,忽又想到自己此前的狼狈遭遇,心下又猛地一沉,却有些不自信,踌躇道:“不是我不肯答应,而是……修行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忽又想到师父说过的话,心中沉悲,寻思:“就连我,也修得稀里糊涂……又如何为人师表?”
小乔却乐观得很,道:“修行自然不容易,但我可以慢慢学啊!”
梵心喃道:“慢慢学……”
想起老祖说度化不求回报,他心中又觉气闷,寻思:“我要是一直学不会,难道要我一辈子奉己为公,不求回报么?如果那些人懂得一星半点的回报也好,可如果半点也不懂得回报,岂非是一些喂不熟的狼?我度化这些白眼狼儿有什么意义!”
正想着,又听到那少女喊:“大师……大师?”
他抬眼望去,见这少女眉眼清丽,与这污浊尘世相去甚远,心中阴暗的思绪忽被压了下去。
他定定望她,半晌,忽道:“我问你个问题……”
小乔没想到大师竟有问题问她,着实受宠若惊,道:“大师请说!”
梵心道:“如果要你去救济世人,可世人不知回报,反向你泼脏水,污蔑你,欺骗你,你还会救济世人吗?”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安静等待着答复。他也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迷茫到寻求一个小女孩的答复。
小乔挠了挠头,道:“这……我,我没有那么大度……如果我救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对我做了坏事,难道那个人不是坏人吗?我为什么要救一个坏人……”
梵心眼中一亮,道:“说得没错!”半晌,却又微一叹息,心中那点希望又渐渐暗淡了下去,寻思:“难道……世人果真不值得度化么?这世间,注定不能靠度化实现大同,注定……是污浊的么?”
正自迷茫神伤,又听得小乔道:“可是,这世上不全都是坏人吧,总有好人吧。好人是知道感恩的。我们去救那些懂得感恩的人不就好了吗?”
梵心眼中又是一亮,一点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然而半晌,却又微一叹息。师父那些关于“度化世人”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他失神嘀咕:“我哪里配?我只是一个庸人,既不配度化世人,更是自不量力……”
小乔见他一会眼含希望,一会却又面露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来来回回,反复不定,显是有心事捉摸不定。
她仰慕梵心,眼见他心事重重,只想为他分担忧愁,仍跪在地上,以膝盖柱地,向前挪动了两步,道:“大师,你一个人也许不行,但是……你可以收徒弟呀!你作为师父传道受业,让弟子继承你的宗旨,然后去度化世人。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你收的徒弟多了,度化的世人也就多了,直至普度众生!大师你作为传承宗师,仍是功德无量的!”
梵心失意道:“谁知道一番付出有没有回报,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他是非常希望度化世人不假,可是同样的,他的所思所想总也离不开“回报”二字。
小乔:“这不简单吗?我们只收懂得感恩的人为徒,也只度化那些懂得感恩的好人!这样就不算白费功夫,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大师,我愿做你的第一个弟子!”说罢,俯首磕了一个响头。
她本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说起这些话来,只是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若真正深究起来,其实不难发现,这个想法太过单纯了,也太过理想化。可是奈何,那时梵心思绪混乱,迷茫不定,仿若在茫茫大海中飘摇不定的小船,急需有人来掌舵,为他指明方向。而小乔的话,恰恰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既让他不必放弃度化修行之道,也让他有了理由索求回报。
他近乎豁然开朗,激动之下,一把托抱起小乔,道:“谢谢你指点迷津!”一句话落毕,又将她放下。
他这一抱一放,好似对待一个洋娃娃,轻盈自如,丝毫没注意到小乔的脸蛋已红成了苹果。
他完全陷入了某种亢奋中,双手掐腰,来回踱步,自语道:“何为度化?哼,我的度化之道由我自己决定!总有一天,我会向师父证明,我的度化大业定能成功!”回头凝望小乔,朗声道:“好!依你所言,从今日起,我就度化懂得感恩的好人!”
然而,饶是心头有了主意,可他那时前后经历了世人的污蔑与欺骗,使得他的疑心已不知觉变得深了,总要多番试探才能做决断。所谓试探,那便是首先从近处下手,暗中观察小乔是不是真正的感恩之人。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小乔对梵心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家中贫寒,用柴火换来的米粮所剩无几,也都尽数留着给他食用。梵心起初是拒绝的,然而小乔道:“这是弟子对师父的一片孝心和敬意!请师父接受吧!”
梵心道:“我还没答应收你为徒。”
小乔道:“但在弟子心中,您已是弟子的师父了!”
梵心本就是有意试探,眼见小乔态度坚决诚恳,自然十分满意,便也渐渐安心接纳了。
小乔见梵心态度改变,显是接受了她这个弟子,欢喜不已。为了报答师恩,她更加卖力地服侍梵心,端茶倒水,甚至洗脚捶背。
梵心哪里受过这般“高人一等”的待遇?当小乔要给他脱鞋袜的时候,吓了他一跳,飞快缩脚。小乔抬头望他,目中满是疑惑,道:“师父怎么啦?弟子服侍师父,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她只是一个小村姑,见识不多,头一回拜师,便以为孝敬师父便要如丫鬟侍奉老爷那般,事事亲为,毕恭毕敬。
梵心一怔,心想:“我对待师父也是恭敬有加,小乔对我这般恭敬,倒也没错……”
他却不想,他对老祖恭敬,那是他自愿的。老祖却从未要求他恭敬相待,更没有要他做过端茶倒水、洗脚捶背这种杂务。
当小乔的一双玉嫩纤手附上他的双足,他登时抖了一下,如一道暖电窜流周身,竟感酥麻不已。他从未与女人肌肤接触过,便也不知,原来被女人抚摸,竟是这般奇妙的滋味。他非但不感厌烦,反倒回味无穷。
不过,眼见小乔纯洁如莲,他又深感惭愧,心想:“我枉自修行二十年,定力竟然如此差劲!”
这就像什么?就好比一只金丝雀,你把它关在笼中,它哪里都飞不去,便自以为定力很足,不会迷失方向。可是一旦放它出笼,失去了条条框框的束缚,叫它自行翱翔在这世间,面对万千诱惑时,却很快失去了定力,慢慢地,再也找不到回归正途的道路了。
他心中一面自我谴责,然而,感受着小乔温柔的抚摸,又感心神荡漾,始终不忍拒绝,渐渐不由自已地沉溺在其中,享受着少女的服侍。事后想起来,思想又是一番挣扎。最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拉扯,终于,他说服了自己:“小乔只是自愿为我洗个脚,也没做别的……并非放纵破戒。再者,她是我的弟子,理应这般服侍我……”
不过日久天长,被小乔细心服侍着,他偶尔又会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换了其他女弟子这样伺候我,我会接受么?”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回答:“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