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仅仅是一步,眼前立刻拦来三个人。无归笑道:“无妄,无忧,少宗主,虽说生死各有命,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师父说得不错,我妄为修行人,始终放不下执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双寻死。何况,我虽是醒过来了,但我的这条命已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不值得贪恋。”
他淡淡一笑,又道:“无妄,无忧,你们不是说了吗?我醒来以后,我们三人便要一起入轮回。”
无忧:“是,可是大师哥,就算是死,你也不能为了无双那个白眼狼儿死!咱们……”
话未说完,无双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老头子,既然这臭和尚非要自己找死,我有个条件:我要亲手杀了这臭和尚!”说着,单手持刀,对空虚劈了两下,目光凶锐狠毒,好似恨不得立刻将无归活剐了。
无忧:“你果真是个白眼狼儿,狗不了吃屎,死不足惜!大师哥,你看见他那副嘴脸了吗?你别救他!”
无双:“嘿嘿嘿,你说不救就不救啦?我说过什么?你们这两个走狗跟你们大师哥再亲,能亲得过我吗?我才是你们大师哥的亲弟弟,知根知底,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哈哈哈哈哈……你们大师哥就要为我死第三回啦哈哈哈哈,气死你气死你!”
无忧果真是气得浑身发抖,循声辩位,劈掌攻去,道“那我就先杀了你!”
无妄虽是听不见,可是眼见无双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再见无忧出手教训,也知定是无双欠打,立时脸面一冷,出掌带风,一招降魔印相继攻出。
无双哪里打得过这两位,却也不甘示弱,一边嘻嘻哈哈,骂骂咧咧;一边躲躲闪闪,上蹿下跳。可是论起轻功来,又是不及无妄无忧,于是不过一会,便被二人从左右两边按住了肩膀。
紧接着,两人齐齐出掌,便要往无双背心拍去,力度之大,似要直接一掌将无双毙命。只是差之毫厘之时,忽然从中间挡来第三只手。
那只参禅素手在这两手之间,以手腕挡架,以柔和之力迅速转了一个圈,化开双方掌力,再翻掌震腕,无妄无忧登时被这股浑厚的力量荡开,飘身后退三步。
二人又急又气,又不甘心,齐齐喊道:“大师哥!”
无归摇了摇头,“不要闹了。”
可偏偏无双只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躲在无归身后,一边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匕首,似是要随时背后偷袭出刀,将无归杀了一个痛快;另一边,更是摇头晃脑,吐舌瞪眼,恶意挑衅道:“看吧看吧,你们大师哥最疼我啦哈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怕是不用我杀你们,你们大师哥就会先把你们杀啦!然后我再把你们大师哥杀啦!最后的赢家只有我!略略略,你们有本事就来杀我呀!”
无妄无忧见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登时气得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爆喝一声,再度扑杀过去。
无归叹息摇头,无奈之下,只能从中格挡,避免双方受伤。
一时之间,四人缠打成了一团,但见掌锋飞舞,脚下漂移,所过之处劲风呼呼,尘土飞扬。
卜幼在一旁翘首观战,见那四人都打出了剑屏,打斗得越发不可开交,担心极了,心道:“这四人也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会在这个要命的时刻缠斗起来?”
她只怕大梵天原来是故意激化双方矛盾,使得一出“引蛇出洞”,趁那四人不加防备之时,突然出手袭击,将其尽数毙命。
她越想越有可能,待要奔出,护在那四人左右,然而刚迈出一步,肩头一沉,回头一看,却是良久不发一语的吾爱拦住了她。
卜幼急道:“我得去保护他们,万一大梵天趁机干坏事呢。”
吾爱却道:“你不好奇那个选择题的答案吗?”
卜幼:“选择题?“一顿,猜道:“你是说,无归大师是否选择救无双吗?”
吾爱:“嗯。”
卜幼:“答案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无归大师定是要救无双的。其实即便不是无双,换了其他任何人,无归大师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吾爱:“确定么?我记得你跟我过说一句话,你说:‘万般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非善既恶的,也不是非神即魔的。’我想,也许这个答案,并非‘救’与‘不救’这样简单……我想最后再验证一次——”
他手中不知何时掏出了那枚铜板,指尖轻轻一弹,“铮”的一声响,微光闪处,铜板抛至半空,再度落回掌中。
他迅速五指收拢,将那枚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那铜板落到掌上的瞬间是“正”?是“反”?
关于这个二选一的答案,他没有看,而是凝目望向那正在缠斗的四人。
卜幼虽并不十分明白吾爱方才的话是何意,不过却也知道,吾爱不是一个会说废话的人,因而料想那话中必定有隐藏的深意。又想起吾爱先是出手阻拦她,而后才说出那番话,现下却又专心望着那四人,想来不是没有原由的。
她思忖片刻,虽仍是担心那四人的安危,但还是决定听从吾爱的,先静观其变,如果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劲,到时再出手相助也不迟。
与此同时,大梵天起初见这四人打成了一团,觉得甚是有趣,并不急于阻止,而是观赏了一会杂耍。不过再好玩的戏,看久了,也是会腻的,不耐道:“住手吧。”
哪知,那四人仍是缠斗在一起,间或传出来几句话:“师父叫我们住手,别再打了。”这句话冷静安宁,一听便是无归。
“谁是小爷的师父?啊,小爷的师父早就被喂了狗了!”这句话活泼之余,又添狡黠,一听就是无忧。
“哪个老孙子敢命令老子!老子让他滚回狗胎里啦!”一口一个“老子”,骂骂咧咧,自然是无双了。
“你们在说什么?”这番茫然无知,正是双耳失聪的无妄。
卜幼暗暗惊讶:“这四人打斗多时,按理说,至少也应该是气息不稳,略有粗喘才对,可是从方才的声音听来,竟是呼吸平稳?不过,无归、无妄、无忧,这三人有法力傍身,倒是有可能的。可是无双武功平平,怎么可能斗了这么久却气息如常?”
她既然能发现这个疑点,大梵天生性多疑,又怎会察觉不到?又听这四人对他的警告视而不见,甚至对他口出狂言,之前维持了良久的淡定,终于还是崩掉了一部分,愠怒道:“既然不听,那就不必废话了。正好,先除了你们这四个逆徒。”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无归道:“师父且慢,我们停下便是。”
说到做到,四人果真是齐齐停下了,只见四人乖乖地排排站,无归站在中间,将打斗双方隔开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经过方才一番追追打打,这四人身上竟都没有增添伤口,除了无双本就被大梵天揍得鼻青脸肿之外,好似方才只是一通老鹰抓小鸡的小胡闹。
半晌,大梵天咬牙顿字道:“你们……骗我!”
无归单手行礼,微微一鞠躬,乖乖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卜幼又是喜,又是惊,道:“可是大师你……”
“我?哈哈……”无归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朗如清风,道:“我本凡人,与佛有缘,却无分。”
大梵天阴沉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无忧笑哈哈道:“胆子大的地方你还没看见呢!”
这话落下,无双举起一只手,悬在一块立石上,森森一笑。
大梵天气息一绷:“你——!你不要命了……”语气又急又怒,似是料到无双即将要做什么大事,叫他大动肝火。
无双竟道:“不要命的是你,糟老头儿,受死吧!”话毕手落,按下立石。
卜幼看这一幕,显然四人早就商量好了,越发糊涂了,寻思:“这四人是什么时候罢手言和,达成了一致对外的默契?无双又要做什么?听他说什么‘受死吧’……难道,有什么绝招杀了大梵天?!”
正想着,忽然,整个石洞竟开始剧烈震荡起来,石壁开裂,碎石崩落,似是过不了多久,这洞便要塌陷了!
好在火灵剑屏护在卜幼周身,乱石一旦靠近,便会立刻被剑气震开。
卜幼心中惊疑:“怎么忽然地震了?”一顿,寻思:“方才无双按下一块石头,难道那暗藏什么机关,叫这洞中地震,令大梵天遭殃?可是,这岂非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正自思忖,忽的脚下一晃,只听喀拉一声,竟是地面裂开了一道缝子。
这条缝子正在飞快开裂,越来越宽,将她站立的这块地面,与对岸无归一行四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中间横亘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若是不小心掉下去,怕是会尸骨无存。
这却不算完,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与无归等人本是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却不料竟是渐渐一高一低。卜幼在高处,无归等人在低处。
想到那又黑又深的大裂沟,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想:“难道无归大师他们正在下降,要掉进那大沟里去了吗?”大声道:“无归大师,你们快上来!”
哪知,无归听她叫喊,抬头来看,却道:“少宗主,小心上方!”
卜幼心中一滞,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自己竟是离那头顶石壁越来越近。原来不是无归等人在下降,而是她脚下的地板竟是脱离地面,仿若一根巨大的泥石柱体在托着她上升!
眼见那石壁近在眼前,若再不出手,只怕是会被脚下地板和头上石壁挤压成一瘫肉泥,她立时召剑在手,待要扬臂落下一斩,劈开那石壁,却在此时,又忽闻“喀拉”数响,头顶上的石壁竟然自行裂开了?!
那如同一块石板分成两半,自动向两边移去,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口来。而此时脚下地板仍在往上升,似要进入那大口。
卜幼望着那黑茫茫、冷森森的大口,便也不知即将是羊入虎口?还是逃出生天?
吾爱道:“别担心,从这能出去。”
妙极,原来是逃出生天!
卜幼登时喜上眉梢,眼看脚下的地柱即将进入那出口,而地柱的横切面大小刚好与那出口契合。这意味着,一旦地柱进入那出口,只怕是会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别人无法再从这个出口逃出去。而无归等人却还在彼岸,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卜幼唯恐错失了逃出时机,急忙喊道:“无归大师,你们快上来呀!”
无归道:“好!”却是不及无妄无忧反应过来,两手分别拽了这二人衣肩,甩手一抛,掌中蕴含的强大力量登时将二人送上半空,往那地柱送去。
然而,飞至半空时,却听大梵天冷哼一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说罢,忽然从墙缝中钻出一缕黑色魂烟,卷着碎石,往无妄无忧身上用力砸去。
此时这二人正在半空,脚下便是吞人的深沟,四面八方是来势汹汹的乱石,只怕是稍有不测,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卜幼暗叫不好,立刻捏了万剑诀。
只听“嚓嚓嚓……”,一阵密集的铁器清鸣后,火灵剑已迅速分身出上百把,纷纷悬绕在卜幼周身,剑气磅礴,嗡嗡震动,蓄势待发,只待卜幼命令一出:“去吧。”立时尖啸飞出,将那乱石和黑色魂烟斩了一个七零八落,为无妄无忧开辟出一条干净的路。
卜幼只怕大梵天还要暗中使阴招,于是念咒捏诀,命令上百把火灵剑飞往各处,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予以击杀。
只不过,等了一等,奇怪的是,那大梵天竟是没有动静了……
卜幼暗暗思忖:“难道大梵天故意藏着不出来,只待趁我们不防备的时候,突出奇招,杀了我们?”越想越有可能,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凝神戒备。
须臾,眼前闪来两道人影,一黑,一白,正是无妄无忧二人安全落地。无归松一口气,微微一笑,合十行礼:“阿弥陀佛。”
可是无妄无忧全然不见喜悦,齐齐转身,盯着还在对岸的无归,大喊道:“大师哥,快上来!”
无归道:“好,一会就来。”却是转了身,向无双伸出了一只手,温声道:“来吧,无双,我送你上去。”
无双冷冷一笑,竟是没说什么,向他走了过去。
无妄见无双脸上那阴暗的表情,便知他不怀好意,担心道:“大师哥,你小心他使诈!还是别管他了,快上来!”
听闻此言,卜幼倒觉惊讶,她本以为方才四人合力骗过了大梵天,原是已经和好了,可是从无妄的话中听来,似是无双仍旧记恨着无归。这却是为何?难道方才的配合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不过她以为,按照无双那个嫉恶如仇的性子,若是没有原谅无归,怎可能与无归打配合?大抵是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肯退让一步的。
然而此时,无归却全不管这周遭动荡,于乱石飞扬中,衣袍鼓荡如裂帛,却修身直立如青松,向无双递出的那只素手始终定在半空。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无双,温柔又坚定,确信道:“无双不会害我的。”
无双怔了一下,却是很快,嘴角邪邪一勾,又恢复了一副阴沉散漫,一肚子坏水往外冒的样子,走到无归面前,垂眸盯着无归那只素手。
他模模糊糊中记起,在数百年前,无归跳入阵中的刹那,他的脑袋里曾闪过一个想法,那便是快步抢过去,伸手拉住无归,不叫他跳入火坑找死。只可惜,在当时那个生死边缘的时刻,他的手,踌躇了半响,到底是没有伸出去。
思及往事,他忽然嗤笑了一声。
虽说过了这好几百年,从年纪上来讲,无双本该是个老人了,可因为容貌仍是年轻,脾性也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沉淀,因而这个笑容,总带着一股桀骜不训的少年气。
无双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竟十分乖巧配合,将手放在了无归掌中。
两只手紧紧交握的刹那,无归心头一热,竟是晃了神思。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与无双牵手应是在遥遥儿时了。那时无双并不恨他,反而把他当最亲的哥哥看待。那时的无双,仗着自己的武学天赋,天不怕地不怕,有一种小小英雄气概,总是保护着他这个病秧子哥哥。
经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哥,你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别怕,以后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谁也别想欺负你。”
说这话时,无双总是紧紧牵着无归的手,笑嘻嘻的。
咱们兄弟二人,永远不分开!
这么一刻,无归等了五百多年,当然是喜不自禁的,以为兄弟二人之间的怨恨终于化解了,嘴角不由荡开一抹嫣然微笑,眼睛终于舍得从那双手上移开,抬起了头,道:“我们一起……”却是没有说完,最后一个“走”字便噎在了喉中,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同时无妄爆喝一声:“大师哥闪开!”
却是来不及了,无归毫不设防,心口一痛,竟是被无双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向后倒去。而他的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听无双厌恨恨道:“臭和尚,去死吧!”
原来,方才无双只是假意握住无归的手,为的便是趁机将无归反推一把,逼他掉入深渊。
无归飘身在半空,一时间竟忘记了自救,只是呆呆望着那个站在崖边的人。只见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也显得越来越小,快要缩成儿时那般幼小了……
与此同时,卜幼大吃一惊,刚要拔步去救人,却是余光一闪,只见一黑一白擦身而过,已先她一步跳下了这怪兽大口一般的深沟。而大大不妙的是,此时,那地柱已来到了出口近处,与那出口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人的身量,若是再往上升,只怕不消片晌的功夫,地板柱体便会将那出口堵死,而无归等人也会失去逃脱的唯一机会!这却该怎么办?
正当一头乱麻的时候,却听吾爱道:“不慌。”
只闻“铮”的一声脆响,微光一闪而过,地柱“咔咔”几声细响后,最终竟停止了上升。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枚铜板变得有一人之高,顶立在了地柱与石壁之间,堪堪留出了一条逃生路径。
不过此时洞中仍是地动山摇,不断有碎石砸落下来,石壁已塌陷了大半边了,仍是危险得很。
卜幼立刻向下望去,只见此时无妄无忧已接住了无归,分别从两侧架住了他,要强行将他带上去,不让他再与无双浪费口舌。
无双眼见无归得救,恨恨道:“可惜了,没让你掉进深沟里摔死!”
无归却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无双:“怎么不是?怎么,刚才老子配合你,把你感动傻了?哼,我只是看那个老头子不顺眼,谁叫他拿我当狗一样使唤了几百年,老子心眼儿小,得罪我的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臭和尚,收起你那点自以为是、虚情假意的慈悲心吧。你得罪了我,我就是要记恨你一辈子,不,不止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见到你我就恶心,所以……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话到这里,无归忽然呼吸一紧,道:“无双,闪开!”
却也是晚了,只听“砰!”的一响,有一块巨石当头落下,将无双从头到脚,压成了一瘫肉泥。
这下,兄弟二人果真是不必再相见了……
卜幼惊在了原地,过得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感觉方才那一幕,又突兀又反转,直教人感到世事无常,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无双心中真实的想法。
但其实,何必奇怪?
人生无常,才是寻常。
人性多变,才是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