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一脸听错了的不可置信,道:“为谁死?哥哥?!哈哈哈哈哈……”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到极处,忍不住猛烈咳了几声,啐了一口血唾沫,骂道,“我呸!老子就是为条狗死,也不会为那个死秃驴死!今天是他走狗屎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别给老子扣高光伟正的屎盆子……”提到无归,无双仍是厌恶极了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大梵天却是不信,道:“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装甚么?若没有你,我早抓到了这亓官幼,这几人又怎么会打开泉眼,下到这泉洞中来?你哥哥曾救过你一命,你为了他死,倒也不枉他对你付出了这些。”
听到这里,无双脸色僵硬了半分,然而很快,眼底又尽是嫌恶,道:“那是他自愿跳进去的,跟老子无关!”顿了一顿,又不甘心地补充道:“当初他跳坑寻死,今天又侥幸得救,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大梵天却道:“我说的不是跳入阵法……”
无双一怔,愤恨的脸面终于崩了一瞬,露出了一丝疑惑。
无归却眉间一紧,抢先打断道:“师父!”
大梵天似是料到什么,笑吟吟道:“嗯?”
无归道:“往事已去,不必多提了。”
大梵天:“不提?不提岂不是少了几分乐趣?无归,你可真是能忍,若是寻常之人,哪有只付出,却不计回报之理?你容他这么多年蹦到你的头上胡作非为,却还能忍得住?所谓的圣人圣心么?哈哈哈哈哈……我师父开辟大梵天族,可是一顶一的圣人老祖,但最后的下场,还不是只活了一百多年就横死了?他要传道授业解惑?呵,可世上哪里还有他的传闻?再过个数百年,怕是被世人忘得连点影子都不见了。他的道,只能在黄泉路上想一想了。
而你……无归,你倒是有点我师父当年的影子,可如今你不也是游魂一具,不堪大用了吗?你看看如今的世道,有几个人记得你?
所以啊,人若要有所作为,空有理想有甚么用?只有把无尽的寿命,无上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届时,无论要做什么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所谓小不忍则乱不谋,你说是不是?”
无归不答,然而脸上却始终一派平静安宁。
卜幼:“据闻一代大梵天修为高深,怎么只活了一百年有余?你方才说‘横死’,那是什么意思?”
大梵天:“横死,便是被我逼死的。”他说起这件往事来,竟是无比坦然,丝毫不加掩饰。
无忧一脸不可理喻,“你……你弑师?!”
大梵天:“正是。”
无忧:“这……这可真是,大逆不道!”
大梵天:“大逆不道?我师父都没说过我大逆不道,你这逆徒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何况,他是自愿被我逼死的。”
卜幼:“自愿?这如何说得?”
这件事压在大梵天的心中已久,他想到这几人今日都要死,便也没有什么顾忌,沉吟须臾,道:“我与那些混吃等死的俗人庸才不同。年轻时,我便生了一个不凡的念头……”说到念头,却又是一顿,隐去不说了,那仿若是一根刺,轻轻一碰,便痛得紧,他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疼痛的模样,只道:“总之,我等不到师父退位,便将师父杀死了。”
无忧:“别胡吹大话了,你哪有那个能耐杀了老祖!”
大梵天不怒反笑,道:“你说错了,传闻中说什么大梵天老祖修为高深、法力通天,那不是真的……我师父虽然钻研出了许多佛通法术,传入后世,但他自己从来都不修炼。他只是个坐禅讲经布道的穷和尚,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小贼,也能把他一刀砍死。”
无归道:“老祖看似不会法术,却拥有这世上最高强的法术——他无欲无求,不惧一切。即便是千刀万剐加身,他也一眼都不会眨,心中仍自在安宁。”
大梵天道:“是啊,我师父是个圣人嘛,伟大的圣人……”说到此处,他虽一口一个“圣人”,好似尊敬至极,可是语气中却充满嘲讽、调笑的意味。
他又道:“师父他从无执念,所谓什么……凡所有……”好似忘记了那话是什么糊涂话,叫他好一个记不起,突然噎住了。
无归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大梵天这才想起,“啊,对……面对权力争夺,我师父他根本无心贪恋什么族长地位,更不把生死放在眼里。他看出我的企图,并不反抗。你们猜,我师父死前说了什么话?”
无忧面对憎恶的人,一向嘴巴毒得很,嘻嘻讽道:“自然是说……你这老贼迟早得玩儿完!”
大梵天心中已打定了待会将这几人杀死的念头,因而面对无忧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寻衅,并不急于出手教训。
无归却道:“我想,老祖说的那句话,应是: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若有众生如来度者,如来则有我、人、众生、寿者。”
大梵天:“正是。”
卜幼:“这是何意?”
无归:“这便是说,如来佛祖不渡众生,众生需自渡。”
无忧:“我懂啦!老祖是说你这老贼利欲熏心,走上错路,这便是你要经历的劫数。老祖救不了你,只能顺势而为,要你自渡此劫!”
大梵天:“劫数?是不是我的劫数,暂且不论。倒是我师父……哼,却是此话一了,便即自尽了。所谓的圣人,却是用自杀来传道授业解惑的么?没用的东西……”对于师父的自杀,他言语之间都是满满的不认可和瞧不起。
无归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讲得便是无为而治。师父,我们皆是凡人,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有始有终、圆圆满满地过完这一生,难道不好吗?何必强求长生不老?至于那权力,即便是站在众生之巅,那又如何?只不过是看到脚下芸芸众生的般若苦难。难道踩踏着众生的苦难,就能获得自身的欢愉吗?那岂非残忍造孽?那又有甚么意思?”
大梵天:“那可有意思多了……”
“再者……”说到这里,他似是欲言又止,略一沉吟,只低声道:“你什么都不懂……”
他还是把那根插在心口上的刺,藏了起来。
只需要最后时刻,利索地把那根刺拔下,化成一把刀,一击即中。
此时,无双在一旁听了许久,只觉得这帮人说的尽是废话,那老祖死不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已是老大不耐烦,催道:“喂,你们胡说够了吧!该我了!老头子,你之前说什么……什么……”说到这里,竟是支吾起来,支吾半天,一咬牙,厉声道:“那臭和尚做过什么!?快说快说!”
无归神色一紧,道:“师父,不可!”
大梵天:“怎么……不想叫你弟弟知道?你总是劝我放下执念,说起大道理来一套又一套,换到你自己身上,你怎么劝劝自己呢?你自问修行佛道,却苦苦隐瞒真相,岂不是打了妄语?不如就叫他知道,好让他死得更明白一些,也更痛苦一些。”他说起自己的企图来,语气稀松平常,却半分不加遮掩,好似已有绝对的把握能将这一行人杀之灭口。
无双眉头紧皱,深深看了无归一眼。无归缓缓摇了摇头。
大梵天慢悠悠道:“无双……”
无双心中竟是猝然一跳,道:“别别别废话……”顿了一顿,又冷哼道:“我倒要听听那臭和尚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虚情假意的事。”
大梵天:“那可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情实意。你哥哥为了你,可算是操碎了心。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还记得么?那个时候你本该死了,是你哥哥救了你……你猜他用了什么办法救你?”
无双红着脸道:“老子能活下来是老子命大!”
大梵天不管无双说什么大话,又道:“那个时候,有个高人出现指点迷津,说是你哥哥若要救你性命,需要满足一个条件。”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道:“条件便是,用你的武学天赋换你一命……”
无双浑身一震。
卜幼暗道:“对于无双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性命和武学相比,怕是后者更加重要。”
大梵天:“所以你大病痊愈后,武学尽废,成了一个头先是人人瞧不起,后来是人人认不出的窝囊废。而你哥哥,呵呵,却是摇身一变,成了武学奇才,加上他本就悟性极高,很快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大师……”
闻言,无双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慢慢地转头盯着无归,咬牙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无归:“我……”
无双见他这有口难言的模样,便是确定了,心中窜起一阵怒火,道:“谁叫你这样做了!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你就算了把我的命救回来了又能怎么样!”最后一句话,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好似一头困兽,想要发狂,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因由捆住了。
无归不欲起争执,何况也习惯了沉默,也觉得无双所言有理,便低了头,不声不响。
大梵天似是料到无双会是这么一种反应,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又道:“我还没有说完,你急什么。你哥哥了解你的脾气,知道你一旦废去武功,定会十分痛苦,但若要眼睁睁看见你丧命,却说什么也不忍心。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到处冰天雪地。你哥哥本就是个病秧子,却在那高人门外跪了数月,不吃不喝,只为了求那高人不要把那条件设定为废去你的武功。为此,你哥哥当时提出了另一个交换条件……你猜是什么?”
他居心不良,明明知道无双什么也不知道,却偏偏要三番五次地这样问,为的就是看一看无双“精彩纷呈”的反应。
只见无双越来越烦躁,额角青筋暴跳,骂道:“你他妈废话怎么这么多!要说就说,不说就赶紧给老子滚!”一顿,又道:“不,不用说了!料你说得都是些屁话假话,不听也罢!滚,滚吧!都给老子滚!”奈何全身骨节都卸脱了,动弹不得,不然,他非得把耳朵捂起来不可。
大梵天看出无双渐渐得知真相以后,心里的烦乱、痛苦、挣扎,甚至恐惧。这些情绪纷乱交杂,犹如把他的心放在油锅上两面煎烤。
大梵天本就有意折磨他,哪能闭口不说?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说下去了,道:“你哥哥……”
无归打断道:“我希望用我的命换你一命!”说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个秘密瞒了数百年,到底还是亲口说了,所谓世事难料吧。
其实,无归哪里是放不下执念?只是他心怀慈悲,又了解无双的脾气,便不忍叫无双因为这件往事而感到愧疚或是憋屈。
试想,人前,无双没了一身武功,已是被人看不起;人后,又因为所谓的一命换一命,只能将憋屈闷在心中。原本心高气傲的无双,却是变得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这几乎完全违背了他的本性。久而久之,非得抑郁了不可,自杀也是很有可能的。而那样的无双,也不该是无归心目中本该肆意轻狂的无双。
所以,无归宁愿叫无双恨他,宁愿无双将心中所有的怨愤不满发泄到他的身上,也不愿无双积郁成疾,直至自杀。
然而,这个宣读,却好似是对囚徒的最终死刑判决,只见无双浑身的筋脉剧烈抽搐了一下,脸皮渐渐拧成了一团乱麻线,半晌,重重低下了头。
卜幼在一旁听到了整个事情的大概,心知大梵天虽是有些话说得难听了些,但总归是把当年这兄弟两人间的误会解除了。也但愿无双不会再记恨无归。
大梵天又道:“你哥哥身子弱,求人不成,反倒是自己也大病了一场,差点把命也丢了。但那高人始终不松口,条件不变。你哥哥没有办法,为了救你,只能答应了。你这才活下来。你该感谢你哥哥才是。但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净做些吃喝嫖赌的事,给你哥哥留下一个‘花和尚’的污名。这些年,无归虽自认是你哥哥,但你二人实际上是同胞兄弟,并不分谁长谁幼。无归念你们父母早亡,心疼你,便主动挑起担子,既为兄长又为父母,为你操碎了心,依我看……你该给你哥哥跪下磕几个响头,然后自刎谢罪才算得上孝顺。”
无归不忍继续听下去了,道:“师父别说了。无双……”
没有说完,却忽然听见一声声咯咯低笑。
这种笑,压在喉中,沉郁、沙哑,又带着隐隐的狂躁。
无归心中一紧。
半晌,只见无双终于抬起头来,双眼发红,恶狠狠地盯着无归,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你以为你自以为是地做出那些事很伟大吗?是,你是把我救活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喘了一口气,再抬头,眼中红血丝更甚,继续说下去,“但是你问问你自己!你不就是觉得我死了你的良心过不去么?毕竟你是个出家人嘛,啊?张口闭口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见死不救,怕是永远见不到你的佛祖修不成你的佛道了吧!所以,哈哈哈哈哈你宁愿我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下,连个名字都不配有,也要强行把我救活了!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成全你的大义!你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假和尚!”
大梵天在一旁扇风点火,道:“无归,你弟弟说得倒有几分道理。你修行佛道,都修了些甚么?连放下执念都没有学会,却来劝我?哼,可笑,真是可笑……你强行把无双留在这个世上,结果你瞧瞧,这个可怜的孩子都遭遇了甚么?白眼,唾骂,到了最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被人叫错了。‘我叫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弟弟逢人就说这句话的样子有多么好笑,又有多么狼狈么?”
无归一言难尽,“我……”
其实后来他也曾想过,自己执意要挽留无双的性命,是不是有些自私了?是不是随意干预他人的命运了?无双即便是活下来了,可还不是活在痛苦中么?
思来想去,他最终只觉得:如果要后来的他做出选择,也许他不会选择救无双;可如果仍是当年十几岁的他,却仍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那就是不计一切也要救无双的性命。
人都是会变的,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感悟,不同的抉择。无归终究是个凡人,更何况当初只是个小孩子,又哪里不是这样?
无归愧疚道:“对不起……”
无双:“对不起有甚么用!”
大梵天道:“说得不错,对不起是最没用的东西。无双,你恨透了无归,是也不是?”
无双眼中凶光闪闪,道:“是!”
大梵天:“不如我给你个机会。”
无双目光一凝,屏息道:“什么机会?”
大梵天:“报仇雪恨的机会。”
说完,将软踏踏的无双扔回了地面。随即一股黑气飘来,将无双笼罩。只听得“咔咔”数声脆响,无双本被卸脱的骨节全都恢复了原位。
等黑气散去,无双慢吞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忽听“当啷”一声尖响,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匕首丢在了地上。
匕首寒气凛凛,削铁如泥,能轻易将人心,杀死。
卜幼心中一紧,走到无归面前,严阵以待。若是无双要扑杀过来,她定会出手防御的。
无双一脚将那刀子踢远,嫌弃道:“老头子,你傻还是我傻?用一把破刀子能把那臭和尚给杀了?更不用说,那臭和尚身边有那么多走狗护着他!”
无忧骂道:“你才是狗!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倒是对,只要有我和二师哥在,饶你捅破了天,你也动不了大师哥一根手指头!”
大梵天却沉沉一笑,道:“这怕什么。我自有一个绝妙的法子……好孩子,照我的话做,你拿起这把匕首……”见无双仍是一脸嫌弃,站着不动,不悦道:“快点,去。不要叫我重复第二遍。不然,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无双这才动了动,低声啐道:“老子倒要看看你这黄口老儿想玩什么花样……”弯腰拾了刀子,于指间转动把玩着,没心没肺,吊儿郎当,道:“然后呢?”
“然后……”
话到嘴边,大梵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无双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无忧见机挑唆道:“那老贼不是早说过了吗?你坏事做尽,就该向大师哥磕几个头,然后用那刀子抹了脖子谢罪!”
他知道无双和大梵天一个鼻孔出气,说了这些话,本意只是气一气无双。哪知,大梵天竟附和道:“不错。”
无双手中的匕首瞬间停止转动,眸中暗光闪动。
无忧哈哈笑道:“算你老贼识趣!小畜生,快快动手吧!放心好了,小爷大发慈悲,免费给你收尸!”
卜幼却心感不妙,眼见无归眉头深锁,沉思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道:“不是报仇雪恨么?只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大梵天接下去道:“你把匕首架在你的喉咙上,以你的命作为要挟。若要救你的命,便让你哥哥从那剑屏中出来。届时,我自会替你把人杀了,并且饶了你的命。若是你哥哥不救你,那你就当场自尽罢。这一出借刀杀人,跟数百年前你引你哥哥跳入阵中一样。呵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倒是想看看,你哥哥总跟个圣人一样,劝我放下执念。可是这几百年过去了,你哥哥自问修行佛道,他自己却有没有放下执念,做到知行合一?他会不会为了救你,三度跳入这夺命虎口中?”
他故意一口一个“你哥哥”的叫着。这三个字仿佛钻心钉,叫人心头狂跳。他说起这个谋杀计划来,更是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无双低了头,脸庞掩在黑影中,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得半晌,他手中匕首终于再度转了起来,寒白的刀光一闪一闪……
大梵天道:“你兄弟二人就要永别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无双冷哼道:“还说什么废话,那臭和尚肯定不会再救我了!肯定不会!”狠狠瞪了一眼无归。
大梵天:“那可不一定……无归,你说呢?”
无归道:“师父说的是,我与无双本是同根生,知根又知底,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斩也是斩不断的……我总是要救无双的。”说着,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