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归半躺在地上,被无妄抱在怀里,一直不见醒来。
无忧一遍遍唤着:“大师哥……大师哥!”
过得片刻,无妄道:“闭嘴,吵死了。”
无忧凭声拍了他一巴掌:“吵个屁!你跟我一块把大师哥叫醒!”
卜幼无奈一笑,“无归大师醒啦!”
无归本来也并未沉睡,在过去五百多年里,即便是恶灵加身,他也多多少少保留自己的意识,只是近来才开始意识不清。
无忧一听,差点喜极而泣,幸亏忍住了没流出泪来,否则一脸血乎乎的,岂不吓人?双手微微颤着,摩挲到无归的手,紧紧握住,道:“大师哥你醒啦!”
卜幼也十分高兴,凑过头去,道:“无归大师,你看看我,你还记得我么?”
无归刚刚醒来,视线朦胧不清,望着面前的人,呆了一会,渐渐的,眸中闪出了光晕,道:“无妄?无忧?”
无忧点头应答:“是,是我们!大师哥,我们找得你好苦!”
无妄则是叫道:“大师哥!”
无归转眼一看,更是惊讶,“少宗主?”
卜幼:“是我是我!”
无归被大梵天制作成傀儡王之前,那时卜幼已经死了,江湖上早流传她跟温烟雨同归于尽,肉身都烂成了一滩泥,因而在他的印象里,已不可能再看见卜幼。那时,他深感神伤,还特地为卜幼诵经超度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祈愿她涅槃彼岸,去往那极乐世界。没曾想,竟是再次见面了。惊疑之余,便是欢喜了,不禁笑道:“原来你没有亡故!”
卜幼:“我……我确实已经死了。我这只是借尸还魂。不过,除了身体是尸体以外,其他跟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同。”
无归虽是不明真相,却也不问详细,只道:“虽说生死皆是空,但我知于世人而言,生,总归是一种希望。于少宗主而言,更是如此,不然少宗主当初不会救那些早就肉|身亡故的阴灵。不论如何,小僧为少宗主感到高兴。”
他说起话来时,与数百年前大抵一样,仍是那般温雅平和,如同三月春水般抚慰人心,唯一不同的是,更多了一丝超凡脱俗。好似这数百年来,他只是睡了一觉,顺便在睡梦中静心修行,现下再醒来,更是精神容光焕发,只是一具肉|身尚且虚弱而已。
这时,忽听到一声气呼呼的“哼……”
无归微微一怔,随即漾开一个笑容。这几人中,能向他这般耍小脾气的,还能有谁?转回头去,笑道:“无忧,你近来可好?”
无忧失望道:“不好。”
无归一听,扬了扬眉,认真问道:“哪里不好?”
无忧道:“因为大师哥一醒来,把小弟忘在一边了。”
他见无归醒来后的精神状态与往常一样,登时放心。一大心事驱除后,曾经压在心头的伤心难过登时一扫而空,便忍不住像往常一样,在无归面前往往任性调皮一些,仍是五百年前的小师弟,好似这样,这五百年来发生过的所有坏事,都只是梦幻泡影。
无归宽容一笑,摸摸他的头,见他一直双眼紧闭,不禁奇怪道:“你怎么闭着眼睛?眼睛不舒服吗?”
无忧一怔,自是不想在这欢聚的时刻,说出双眼已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摇了摇头。
无归却以为他又是调皮,于是笑了一笑,转而问无妄,道:“无妄,还是你来说吧。”
无妄自是听不见无归问话,不过眼见他看向自己,并且嘴巴阖动,也知他在与自己说话,心中咯噔一下,暗中拉了拉无忧的衣袖。
无归见他神情怪异,道:“无妄,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无忧道:“他……他最近……啊,对,他最近嗓子哑啦,说不了话啦!”
这显然是闭眼说瞎话,无归在刚醒来时,分明听见无妄说过话。他眼见这一个两个都不对劲,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收敛,端坐了起来,肃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二人如实答我。”
两人不忍大师兄刚醒来,便叫他伤心,仍是支吾,不肯直说。
卜幼在一旁观看许久,心中也是不忍,然而现下情势危急,哪里容得耽搁?索性做这个狠心人,替他二人说了,道:“是这样的……无妄无忧两位大人,一位双耳失聪,一位双目失明……”将方才无忧告诉她的过往,简单地重述了一番。
这一番话后,突然静了。
无妄屏住呼吸,闷声不语,过了会儿,一吸鼻子,道:“那个,大师哥,事出突然,我们也是顾全大局……”
无忧安慰道:“是啊是啊。你不也是豁出了性命做这些事么?咱们是一样的……”
无归却仍不说话。因为常年修行,他脸上没有太大悲恸的神情。
一时间,气氛忽然凝固了。
过得半晌,无归不禁一声闷咳,唇边猛然溢出鲜血,但很快喉咙一滚,又将血咽了回去,抿唇舔舐了一下,便不见半丝血迹。
无妄惊道:“大师哥你哪里受了伤?”
无忧一听,急道:“大师哥受伤啦?”
无归挥了下手,“我没事,不必担心。”轻轻叹了一声,道:“苦了你们了……”想说什么,沉思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
无忧道:“大师哥,当初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无归道:“何必呢?与你们说了,只会还害了你们。与别人说了,却也是无用。”
卜幼想起无妄无忧二人曾通风报信,结果被大梵天抓了一个现行,心想无归所说也是有道理的。况且,大梵天在世人眼中一直是圣人、贤人的代表,突然揭发大梵天密谋一事,不会有人相信的,何况那时候大梵天尚未真正动手,抓也是抓不到现行的。更可能引得大梵天直接杀了无归。而无归为人平和淡然,公然揭发师父一事,未免太过谬然。
无妄双耳听不见,见他们嘴巴一直动来动去,显是在说话,心中着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无忧在无妄手中写字,告诉他:“一会再告诉你。你先等着吧。”
无妄着实苦闷。他找了无归数百年,本想与他聊以慰藉,却不料什么也听不见,不可谓不是一件大大遗憾的事。正欲像个闷葫芦一样定在一旁时,忽然,耳边突然听到无忧道:“大师哥,那你怎么做了这傀儡王?一定是大梵天逼你的,对吧!”
他一怔,心道怎么突然能听见声音了?
便听见一个少女道:“别奇怪。”转眼一看,竟是卜幼在他身旁。
见她笑容甜美,道:“我利用通灵之术,将你我的灵魂相通,我能听见什么,你便也能听见什么。”
原来,卜幼感念这师兄弟三人重聚不易,便索性帮了这个小忙,好让无妄能听一听无归那久违的声音。无妄脸色一红,低头道:“谢谢!”
卜幼嘴巴一咧,唇红齿白,道:“嘻嘻,不客气啦!”说着,屁股一挪,离他又近了一些,只差微毫便擦着他的肩膀了。
对待除了吾爱之外的其他男子,她生性洒脱,不拘小节,颇有小小少年那般率性,却不知这天下男子,面对温香软玉,能够把持得住的极是少数。何况她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是很讨人喜欢的。因而,闻得一股清甜香气,无妄一时脸红心跳,羞涩中低下了头。
然而,佳人在旁并未长久,眼前便有黑影闪过,紧接着,自己便被拎着衣肩,丢开了一步之远,余光之中,一人从旁坐了下来,珠玉叮当,袍袖缓落,再转眼一看,正对上一张苍白俊美之余、平添几分冷硬警告之色的脸,正是吾爱。
他盘腿端坐在中间,双手笼袖,冷森森道:“吾给你通灵。”
无妄:“……”
卜幼则浅浅一笑。
短暂的小插曲一晃而过,此时,刚好听到无归道:“师父算不上逼迫我。若我要做这傀儡王,必得心甘情愿才行。只有我心甘情愿,才能集中心神镇压恶灵。不然就算师父逼迫了我,可我若是心神不宁,仍是镇压不住恶灵的。所以那时师父先是与我商量,想引劝我一步步就范。”大梵天虽是害得他这般地步,可是他并不记恨大梵天,仍敬对方为“师父”。
无忧却是心有不甘,恨恨道:“那你后来搬走,肯定是大梵天逼得!大梵天把你囚禁在别的地方,逼得你‘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自知有些荒谬,不说这个了,转而道:“那你后来去了哪里?”
无归见几人齐齐望着他,都在等他给出一个说法,清朗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们都想听一听,说一说也无妨的。那晚,你不是来找过我吗?”他对旁人总自称“小僧”,对十分相熟的人,却是自称“我”的,只因想叫对方感到亲切一点。
无忧:“嗯!”
无归:“那晚师父也在禅房中。你离开以后,师父怀疑你发现了什么。那时师父只是怀疑,我却是确信你一定发现了什么,也知道你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便知你那晚假意离开,日后肯定还要回来暗中探查。我不忍你牵扯进来,便跟师父提出搬走,声称我定会慎重思考他的提议。师父那时本意就想引我就范,甚至想找个理由囚禁我,听我主动提出搬出去住,这刚好方便他监视我,因而岂有拒绝之理?所以我搬走了,搬去了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山村里。”
无忧:“那你过得苦么?”
无归:“何谓苦?何谓不苦?那村子虽是偏僻荒凉,但是要我看啊,却是鸟语花香,一派生机自然,我很喜欢那里。”
无忧:“那就好……后来呢?”
无归:“后来……后来有一日,无双突然出现了。他告诉我,他要去献祭。若要做那傀儡王,便要入一个阵法,献祭自己的灵魂。不论是什么人跳入那阵法,都没有办法逆转乾坤,只能被那阵法锁住魂魄。”
卜幼忽然想到这满壁的咒文,,道:“那阵法是这洞中画的咒语吗?”
无归:“这倒不是。这洞中阵法是防止外人踏入此地的。没想到被你们破了。我说的阵法,是基于奇门遁甲之术,作阵在一个巨大的式盘上。说来复杂,师父是懂行的,我却是不太懂,只知那阵法的用处。若要做傀儡王,一开始便要在阵法中九九八十一日。
那天,无双说他要入阵后,转身便跑了。我自然担心他,便追了过去。果然一直追到了阵地。那是一个用砖土垒砌的大坑,式盘在坑底,式盘上已布好了阵法,只要跳下去,就会被阵法锁住魂魄。我看无双站在坑边,身影单薄,那时候大风刮起,我总觉得他随时要掉下那大坑里……”
无忧:“大师哥你还说你不是被逼的!无双那个混账玩意儿要跳,那要他跳就好了!你非要管他做什么?”
无归摇一摇头,道:“那怎么使得?我十分担心他,叫他远离那大坑。他不肯,说道:‘如果你不跳进那坑里,那我就跳进去了!’说完,这孩子等了半晌,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跳。我哪里肯叫他去寻死?心中一紧,立时叫住了他。”
说到这里,无忧气得哼了一声,道:“大师哥,你就是太惯着他了!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找死!他要死,就叫他去死好了!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早一点弄死他!”
无妄也是气呼呼地捏紧拳头,附和道:“该死!”
无归:“这不怪无双。就算是没有无双,没有师父逼劝我,我最终也都是会跳的。我说过了,我是心甘情愿做那傀儡王的,这无关其他任何人的威逼利诱。”
无忧:“这是为什么?”
卜幼灵光一动,想到无忧曾提起在无归房中发现得字迹,道:“难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无归眼光一亮,笑言道:“是的,被少宗主说中了。”说起“地狱”,人人谈而色变,他却不惧反笑,一派泰然处之。
卜幼心中不禁万分佩服。与无归相比,她真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红尘俗世之人了,时时刻刻、心甘情愿地被“情”字挂碍,而这个“情”字,私情有之,大爱有之,却并非是无归完全纯粹的‘有情于众生’之大爱。
无归道:“一来,大梵天是我的师父,无论如何,于我都有救命、养育、授业之恩,我总是不愿与师父撕破脸,叫师父身败名裂更是做不到;二来,我知师父实则是一个心狠笃定之人,他决定做的事,总要试一试,而我自知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止他……”
说到这里,他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俯首一拜,道:“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便是道:放下执念。既然师父注定要做这件事,何不就叫他去做?万事万物皆讲究一个因缘和合,若那是师父的因缘,便注定要师父那样做,至于结果是生是灭,自有定数。师父自会从这场因缘中有所觉悟。我又何必执着于叫师父放弃呢?擅自干预他人因果,岂非徒生孽缘?”
无忧:“可如果大师哥答应了大梵天,那遭殃的岂非是全天下的人?”
无归:“师父要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众生注定要受此苦。若我不做傀儡王,也会有他人来做傀儡王。那么,我誓愿与众生入这阿鼻地狱,住生死中,同受苦难。”
以凡胎之身,入众生之中,受六道之苦,修菩提之心,这便是无归所修行的佛道。
听到此处,无妄无忧也豁然明悟了,更加明白了,为何经过这数百年,大师兄的修为道行不退反进,所谓涅槃重生。
苦难,于弱者而言,也许是无间地狱;可是于强者而言,却是登上青云的参天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