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秘密没有等到,却是等到了一阵丝竹之声。抬眼望去,隐约可见前面有一洞窟。洞内摆着酒席,正前方有一高座,高座上披着虎皮。高座之下,正有乐女舞女在弹奏跳舞。可谓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只见无归从花丛蝶群中穿过,脸上绽放笑容。舞女们的丝纱袖带拂过无归的脸庞,他深深嗅了一口,嘴角一咧,笑意阑珊,竟比那罂粟花更显妖冶。
卜幼惊得呆了:“无归大师怎地……这样好色?”
见他万花丛中翩跹而过,直奔那宝座而去,她又心想:“啊……这就是定力!有句话如是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若是寻常人,遇见这么多艳女,怕是忍不住了吧,可无归大师……”
话却没有说完,便如鲠在喉那般,她僵住了,只见,无归好似寨子里的大王,斜倚在宝座上,打了个响指,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便如飞蝶一般扑向了他。很快,无归便左手拥住一个,右手抱住一个,腿上再坐一个,周身围绕了莺莺燕燕。
嘻嘻哈哈,嗯嗯啊啊,萎靡之声余音绕梁……
直给卜幼看得瞠目结舌。
却见他一只手从那密密花丛中,于百忙之中,伸了出来,指一指旁边席位,示意她坐。卜幼不明情况,只得先坐了过去。
看到无归这般放纵,她才终于想起,无归素来有一个称号,名曰“花和尚”。只是这与那个印象中,一身素白禅衣,肩托并蒂金莲,真如佛陀那般圣洁的禅修大师相差太大,因而,她总是不愿真正将无归看做花和尚。何况这五百年过去,那花和尚的形象,在她心中更是大大褪色,因而之前无归欲摸她腰臀,她并没有留意。直至现在,看到这般寻花问柳之景,她才终于愿意想起那“花和尚”一事。
可尽管如此,无归的佛陀形象在她心中始终更胜一筹,因而,她仍旧不愿看低无归,只心道:“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何必对他人言行锱铢必较?”
舞女们仍在纵情歌舞,身姿曼妙,凹凸有致。她一个女孩都觉得甚是好看,就算是无归这样的大师,也忍不住沉沦其中,何况是寻常定力的男人?不由看了一眼自己这副身躯。她去世时,年仅十六七岁,青涩少女气有余,性感女人味却是不足。
她看看那些勾魂摄魄的舞女,忽然想到什么,再看看吾爱,哪知,吾爱却只在看她,半点也不瞧那些舞女。
卜幼脸色一红,叹气道:“我有什么好看?”
吾爱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道:“大人最好看。小仆只爱看大人。”
从前,卜幼听他这番甜言蜜语,总觉得羞怯,此刻却是觉得甜蜜,只愿他再多说几句,不过到底是面对儿女情长之事,脸皮薄一些,弯了弯唇,小声道:“你不是在骗我吗?”
吾爱:“不骗。”为证忠心,双眼仍是不离她,只伸指对空一弹,便听一众舞女“啊”的一声惨叫,化作星星飞了出去。
吾爱再道:“大人可信了小仆?”
卜幼甚感温暖,依偎在他怀里,闭眼弯唇,“嗯嗯。”
他二人在这里小小怡情,并无他人注意。不过,方才那神妙一弹,歌舞被打断了。无归只好作罢,拍一拍手,几个艳丽侍女手托各色菜肴,鱼贯而入,不一会,餐桌上便布满了珍馐美酒,大鱼大肉。
无归做了“请”的手势,不待卜幼动筷,自己便先一步吃了起来。尽管吃的是肉食荤菜,想到“花和尚”一事,卜幼倒是可以理解,然而转目一看,却还是惊得呆了,只见无归竟是不用碗筷,一手拿了鸡腿,一手捧了猪蹄,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光,好似一头饿狼……不,应该是一只饿急了的猪,全然不在意吃的形象如何埋汰。
卜幼大为吃惊,有一个念头倏然冒出:“这真的是那个常把‘我佛慈悲,善哉善哉’挂在嘴边、记在心中、行在举止的无归大师吗?怎地……怎地好似换了一个人?”
吾爱:“怎么了?”
卜幼眼中迷蒙,垂眸思索:“我……”半晌,忽而抬眸,深吸口气,道:“我去给无归大师敬一杯酒。”执了一盅酒,兀自站起,走向无归。似是因为紧张,手指微颤。
吾爱则是点一点头,手中把玩着一只空酒杯,似是要做武器那般,随时掷出。
只见卜幼双手捧了一盅酒,脚下奔跑,甚是激动,念叨:“无归大师,今日重逢,我我我我真的好高兴啊……”眼中殷切地望着无归,却未注意脚下,还差两步之遥,“扑通”一声,竟绊了一跤,扑跌在地。而那杯中的酒水横空飞出,尽数洒落在了无归的脸上。
卜幼又惊又吓,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扑到无归身前,用手给他擦拭着脸面上的酒渍,慌张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激动了,太高兴了,不是故意的!”
然而,无归并不见惊怒之色,反而漾起一抹笑容,扬手要抓卜幼的手腕,似要将她顺势扯进怀中。有了一次被占便宜的教训,卜幼焉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第二次?心下一绷,立时闪身后退,避开了那只手。
而恰好,一只空酒杯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报复性、警告性十足地,杀将过来。惊险之中,无归迅速偏头,金玉酒杯擦着他的脸飞过,伸手一摸,竟见血迹。尽管他竭力躲避,却还是被那只酒杯擦伤了,一条血痕明晃晃地映在英俊的脸蛋上。
他不禁暗叹一句:“叫我碰一下这小妞儿能死?这个男人真他妈小气!啧啧,不好惹,不好惹!”尽管心中气愤,然而,却是习惯性那般,面不改色,气定神闲,果真是大师风范。而“这个男人”,自然指的是吾爱,而那只酒杯,也正是出自吾爱之手。
卜幼弯腰一鞠躬,惭愧道:“无归大师,小女子真是失礼了!我……我回去吃饭……”转身便走,心中暗暗嘀咕:“不是假的。”
原来,她看到无归不仅调戏女色,还大吃肉糜,心中疑云弥漫,不禁怀疑,这个无归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有人用了易容之术,故意伪装成了无归?
她有心试探一番,便佯装敬酒,靠近之时,再故意摔倒,好让酒水洒到无归的脸上,她借着给无归擦拭的由头,趁机摸一摸无归的脸,看看他是不是用了易容之术?若是的话,那皮囊定然是假的,一摸便知。然而方才,她又是摸、又是揉,那张皮囊却始终没有露出半点伪装的痕迹,显然是真皮囊。
卜幼只能再次勉强说服自己:“无归大师虽说是吃肉糜,吃相凶悍了一些,可是,有句话如是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也许……也许,真正的大师,就是这般高超的境界。只要心中坚定,任那些酒色于皮囊中横行,心中也自岿然不动。佩服,佩服!”她可谓是搜肠刮肚,找了各种理由,也不愿抹黑无归大师在她心中的形象。
欣赏了歌舞,享受了美食,接下来,却又是什么精彩的活动?
只见无归又是拍一拍手,“嚓”的一声响,烛光掩映中,上方垂下来一个阴影。
卜幼抬头一看,竟是一具吊尸挂在石壁上,只是那尸体的头被麻袋罩住,看不见容貌,便也无从得知那尸体是何人?
却见那吊尸身穿棉麻僧袍,身前身后均用墨笔歪七扭八写了一个字,前面是“烂”,后面是“人”,合起来便是:烂人。
那吊尸的僧袍本应是白净的,可是后来却变得破破烂烂,伤痕累累,早已被血污、烂泥、脚印等等乱七八糟的污垢,抹得又脏又黑,不知生前遭到了什么酷刑?
这时,又传来脚步声,侧目一看,有两个傀儡尸手握长鞭,飘了进来,来到那吊尸下方,扬手一挥,“啪!”的一响,鞭子顿时将那吊尸劈出一条血痕。
卜幼这才知道,这吊尸变得这样凄惨,原因之一,竟是遭到了鞭尸!
卜幼以为,纵然这死人生前有什么大罪,可是,人既然已经死了,何必揪住不放?岂非残忍?想到无归大师心怀慈悲,曾经,她受人刁难,无归不顾众人非议,也要两次三番站出来护她;现下,又岂能容这惨无人道的鞭尸酷刑在眼皮底下发生?定然要出声阻止才行。
然而,这时,忽听见呵呵笑声,笑声喑哑又阴暗,她循声望去,却是无归满脸笑意,欣赏这一出鞭尸大戏,偶尔,还鼓一鼓掌,以示满意。
卜幼越发惊讶,若说调戏个美女,喝点酒、吃点肉,那可以解释得过去,毕竟都是皮囊之行,身外之物。可是,眼睁睁看着尸体被鞭打,却还能笑得出来?这却是有关内心的德行修为了,真正的仁慈之人,定不忍这般造孽的行径发生,更不会成为主谋。
卜幼心道:“无归大师到底怎么了?这五百年不见,莫不是遭遇了什么大事,颠覆了三观,进而,彻底破了戒,移了本性?我怎越发觉得,无归大师好似真的,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呀!”
顿了一顿,她又想:“暂不管是什么原因,无归大师不管,我却是不能不管的。”掐诀念咒,召出一张武将符,待要命令武将把那两个傀儡尸杀死。
却先她一步,两道银光闪过,咔嚓数声,那两个傀儡尸的脑袋竟从脖子上斜斜滑了下去,顷刻间身首异处,四肢也断掉,已是不堪大用。
卜幼挑高了眉毛,道:“不是我动的手。那是谁杀的?”一顿,猜道:“吾?”
吾爱摊一摊手:“不是我。”
再看宝座之上,无归咧了嘴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意冷冷地看着洞口。
而恰在此时,从洞口处,闪进来两个人影,此二人一黑一白,正是无妄和无忧!卜幼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之前碰到的那两人就是无妄无忧!”
这两个人神出鬼没,现如今,却又出现在这里,她虽不知这两人到底在鼓弄什么玄虚,却已见怪不怪,心道:“这可是好了,无妄、无忧和无归,这三人曾是同门师兄弟,情同手足,这下重聚,怕是要高兴得稀里哗啦了!”
吾爱却道:“是吗?可我看着,双方却好似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呢?”
卜幼胸中一滞,回首看去,果然,只见无妄无忧二人竟是满面杀气,向着无归冲将过去。看这样子,似是要打一架?
卜幼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心中直觉事出有变,然而却也未知全貌,不好贸然插手,只得呆在了原地,从旁观察一番。
便在这时,一阵破风之声响起,一条长鞭横空袭来,卷住那尸体,鞭子一收一放,将尸体抛向无妄无忧二人。
而宝座之上,无归手里把玩着鞭子,翘着二郎腿,道:“送你们了。”声音沙哑低沉,语气乖张邪戾,竟不似无归以往温润清透的嗓音。
只见那尸体从眼前飞过,哧啦一声,罩头麻袋破了,露出脸来。无妄奔到半途,见到那尸体脸面,当即“哎呀!”一声,不似以往那总是镇定的面瘫模样,却竟是悲痛万分,足下一点,腾空而起,将那尸体抱在怀中。
而卜幼目观全程,见到了那尸体容貌,也是惊得呆了。
无忧双目紧闭,凭着声音奔到无妄身边,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说,快说!”卜幼奇怪:“无忧为什么闭着眼睛?”
而无妄似是听不见无忧的问话,只是跪坐在地,怀中抱着那尸体,破声哭泣道:“大师哥……大师哥!”
不错,那尸体竟是跟无归长得一般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这尸体是无归,那么,宝座上与无归长得一样的人,却又是谁?
只见宝座上的人哈哈大笑,道:“我才是你们的大师哥,还不快滚过来磕几个响头,祭拜祭拜!”
无双听到无妄悲痛大喊,料到什么事,悲愤之下,双眼流出两行血泪。二人沉浸在悲痛中,无暇搭理宝座上的疯人疯语。
无忧双眼仍闭着,伸手去摸,指尖颤栗,寸寸拂过那具尸体的脸。半晌,手指一顿,忽然道:“不对。”
卜幼心下一悬,暗道:“什么不对?”
只见无忧的手附在了尸体的脸上,扯住了什么,“嘶啦”一响,手里赫然捏了一张假皮,而那张假皮上的五官,与无归的模样一般无二。再看那尸体的面貌,哪里还是无归的模样?却是一张腐烂的、平常的、不知是何人的脸面。
原来,方才无忧摩挲尸体的脸,突然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地方,指腹的触感也不对劲,继而想到什么,手指试探一番,这具尸体的脸上似是附着一张假皮囊,骤然撕下假面,果然,那尸体的本来面貌不是无归。
卜幼心下松了一口气:“尸体不是无归大师,那可太好了。不过,宝座上的那人却是没有戴假皮囊,并且与无归大师一样的面貌,到底是什么来路?”
到了这个时候,卜幼若再相信这个巫师便是无归的话,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经过此前一番波折,这“无归”先是喝花酒,吃荤腥,又是鞭打与自己长相一样的尸体,做出这一系列与无归往日行为反常的事情来,已惹得卜幼多次起疑。
后来,无妄和无忧,这二人曾作为无归最好的同门师兄弟,竟是与“无归”反目成仇,杀气腾腾的找上门来。若说无妄无忧真的与无归结了仇怨,那么方才,二人看见与无归一般模样的尸体后,定然不会放声痛哭。可事实上,二人看到尸体后,信以为真,当场哭丧,悲痛万分。
那么,问题来了,这二人既然与无归交情甚好,却为什么要杀宝座上与无归一般模样的巫师呢?自然是,事出有变必有妖。这个巫师,实则是个冒牌货,并且与无妄无忧有仇怨,惹得这二人将其追杀。
可是,纵然是冒牌货,却又是谁?
是谁,竟和无归长得相同模样?
这时,无妄恨恨道:“无双,拿命来!”
二人齐齐攻去。
卜幼在旁听着,心想:“难道,这巫师的本名竟是叫无双?”一顿,又想:“无归,无妄,无忧,无双……听着竟好似同门、同辈师兄弟。可若是如此,我却为何从未听过大梵天族有无双的名号?而这无双,此前又为什么冒充无归大师?对了,那‘花和尚’莫不是……莫不是这无双故意冒充无归大师的名号,行一些花天酒地的事,败坏无归大师的名声?只不过是,无归大师从不出来澄清。”
看看地上被揭了假面的尸体,再看看无妄无忧与无双缠打在一起,她不禁又想:“这个无双,怎地鞭打与无归一般模样的尸体?又与无妄无忧有何深仇大怨?而真正的无归大师,却又在何处?”她心中疑问太多,远远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