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完这反转的过往,太过震惊,一时说不出一字半句。
便趁众人怔愣,卜幼携了吾爱的手,速速逃离现场,奔至后院,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温火火,大吃一惊。
耳听得后面有人道:“她为什么跑?莫不是心虚?”
“谁知道……先把她追回来,再细细问个清楚……大家又不是黑心人,还能把白的抹成黑的?”
“快四处去找找,抓住她问个明白才行!”
卜幼头皮一麻,“咱们得快点走!”
吾爱:“大人不去解释清楚吗?”
卜幼摇了摇头,道:“我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自己知道真相,并无愧于天地人心就可以了,不必非得求得所有人认可。而且,这些事情,便是方才走马灯里呈现的那样,明明白白,还要我说什么呢?我最怕万一我说破嘴皮都给不了他们想要的那种解释,再被他们抓住扣下、脱不了身,那就糟糕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呐。当务之急,最重要的不是纠缠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是找到火火!我明明把他放在这后院藏着的,怎么不见了……”
吾爱微微一笑,道:“大人心胸豁达,所言极是。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拉了她手,如风一般奔出。
奔至林中山路,忽听后头有人喊道:“少宗主,请等等!”
她应声停下,回头望去,“是翁叔!”
只见他带了一队剑士,赶到她面前,单膝跪地,齐声道:“少宗主!”
卜幼忙道:“快快请起……”又奇怪道:“翁叔,你们怎么来了?”
翁叔道:“不敢当,少宗主可别叫奴才翁……‘叔’啦。”
卜幼微微一怔,很快,笑嘻嘻道:“那也是。我比你们年纪都要大许多,是个老人啦。只不过,我有心做那长辈,却奈何这幅容貌实在显得年纪小,若要喊人家弟弟妹妹什么的,恐遭人戒疑讨厌。”
翁叔:“不不不,少宗主花容月貌,看起来正是少女……奴才是说,少宗主既是前辈,又是主子,奴才本不叫翁叔,却是叫洪天寿!大人若愿意,使唤奴才洪天寿便可。”
听他说到“洪天寿”,卜幼想起“洪天福”,心道:“这两人名字也太像了些……这个洪天寿早就知道我是亓官幼,又知道万祖峰上的祖宅,又一心袒护着我,难道……”猜道:“你和天福哥哥是何关系?是他的子孙吗?”
洪天寿:“正是,正是!”
卜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快起来,不要行那些虚礼!”
洪天寿站起身来,道:“多谢少宗主。”
他将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洪天福因为面相怪异,额头天生大如瘤包,受人鄙夷,无人肯收他做劳工,是以流浪街头,穷困潦倒,承蒙亓官平收留了他,并给他取名为洪天福,说他有天人之姿,并不丑陋。又传他剑术,命他为恸汀族从事暗卫工作。洪天福受亓官氏大恩,感激不尽。
后来亓官氏惨遭灭门,温烟雨上位后,防心极重,对族内人员大换血,致使打铁匠的人手不够用,须得重新招人。洪天福曾经做暗卫时,用过打铁匠的假身份,刚好借此混入恸汀族,但他生怕自己面容怪异,遭人拒绝,便把额头大包削掉了,用布裹缠额头,续了胡子,剃了光头,如此改头换貌一番,果真凭借打铁匠身份,进了温氏恸汀府,之后静待蛰伏,暗中组建剑士团队,传宗接代,只为有朝一日,寻回少宗主,重振亓官氏剑宗门楣。
后来,待到温世明一代,洪天寿接替祖上,继续待在恸汀族任打铁匠。
有一回,炼钢炉意外破裂,铁水哗啦啦流出,洪天寿当时离炼钢炉最近,眼睁睁看着铁水向他兜头泼来,这个时候,逃也是来不及了。若是一般人,只怕是吓得委顿在地,等待被浇铸成一个铁人。可是那洪天寿却面不改色,伸手抽来身边的一把剑,猛力向地落下一斩,意欲将地面劈出一道深沟,引铁水流入沟中。
然而,只可惜,那把剑只是个半成品,剑锋不利,因而那地面只裂出一道数寸的沟缝。这个时候,即便是再来第二剑,也于事无补,况且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深感惭愧,心想还未寻到旧主,也未留下后代,先祖的遗愿竟毁在他的手里,真是该死了!
却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衣襟忽然一紧,眨眼间被抛在后方数丈之外,与此同时,劈山般的剑影闪过,咔啦一声响,地面被斩成了两半,中间裂出一道深沟,铁水全流进了地沟中,这才保了一命。
他再一看,方才救他之人,正是四代恸汀族长,温世明。
打铁铺被毁以后,需要时间修建,一部分打铁匠被安排在其他打铁铺,有一部分则是在家等候。那时候,洪天寿是被打发在家的一个,但不料几天后,却被温世明召进了府中,说是那日,在危险之际,见他面不改色,持剑落斩,是个英勇之人,待在打铁铺中委实屈才,而少宗主温火火正值垂髫之年,活泼顽劣,正好缺少一个侍卫看护,一方面保护少宗主,另一方面指点少宗主的剑法,便由他来担任侍卫一职。
他心中怀有二胎,自然怀疑温世明用意,又怕露馅,婉拒道:“奴才面貌丑陋,恐吓着少宗主。”
温世明却道:“你未免小瞧了我,我从不以貌取人。”
这句话,洪天寿听了颇有动容,因为他天生随祖上,额上大包,受尽不少人的白眼嘲弄。不过细细一想,这温世明一向豪爽耿直,不似温烟雨那般心机深沉,当下留他在少宗主的身边,应不是试探他的身份。
正想着,听得温世明道:“你可有姓名?”
听他打听姓名,洪天寿心中仍怀有疑心,支吾道:“我……”
正想随便编个姓名,又听温世明道:“你既然支支吾吾,想必没个正经名字。不如这样吧,我见你头上隆起,像极了那南极仙翁,是个福寿延绵的好兆头……”说到这里,微一沉吟,道:“若叫你‘南极仙翁’,恐冲撞了神明,那么……便叫你南仙翁好啦!”
洪天寿自然想不到,自己这丑模样非但没被嘲弄,反而与仙家相比,不知这温世明是真心觉得他有福寿之相,还是借由这个典故,来宽慰他不必因相貌丑陋而自卑。总之,应都是一片好意。
打那以后,洪天寿便留在了温火火的身边,照顾这位少宗主。
卜幼着实唏嘘,叹道:“温世明虽是脾气火爆,却胸无城府,是个正直豪爽之人,难得可贵。”
洪天寿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却是有口难言。
卜幼道:“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洪天寿摇了摇头。
卜幼:“这有什么关系,我猜你是想问火火去了哪?你很担心他,是不是?”
洪天寿脸色一红,“属下惭愧。”他留在恸汀府十余年,见证温火火从儿时,长到少年模样,与他日久情深,难免怀恻隐之心。
卜幼:“没有什么惭愧,若是我会因此生气,那你也太小看了我的肚量。说起火火的行踪,我一开始知道,而且是我把火火藏在后院的,但是后来,却不知道了,他失踪了……”
洪天寿:“敢问少宗主何意?”
卜幼:“你听我细细说来,那晚……”
那晚驱傩礼,卜幼追随巫师而去,追至偏僻的乡间小路,忽见那大巫师做出一个手势,乃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她起初不明白这是何意,然而仔细一想,似乎曾听无归说过,那手势意味“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属于佛家手语。
何人会比佛家手势?她心存疑惑,直至追到荒郊,又见那大巫师指着东边,随即身影一晃,凭空消失了?而那东边,有一个草屋。
她进屋去看,发现屋中竟有十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尸体。
起初,她惊了一跳,后来细细一看,才发现这些尸体都是用人皮制作而成。
而墙壁上,写着血淋淋四个大字:调虎离山!
何谓调虎离山?难道是……敌人故意把她引调这里,同时在“山”中进行着什么?只怕此“山”,指的是“恸汀府”。
她心中惴惴,急忙奔回恸汀府,结果一看,果然,满府死人,魂魄都被打得飞散。而温火火,手握火灵剑,满身是血,戾气腾腾,站在原地。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幸而有几只亡魂存活,尚且游荡府内,她通灵得知真相。原来,在她离开以后,众人趁机闯进恸汀府,将温氏灭了满门。而温火火本就受体内阴灵扰乱心神,加上目睹家人惨死,一怒之下,失了神魂,用火灵剑杀了那些杀他家人的凶手。
卜幼担心温火火再遭杀孽,将他打晕。其时,恰好不少人再度闯入府中,她心知尸体上残留火灵剑瘢痕,已然暴露温火火是凶手。
虽说温火火杀人不对,但于情于理,杀人目的出于报仇,并非完全滥杀无辜。可她清楚,那些人视温火火为仇人,既是仇人,那么不论是非曲直如何,只要温火火杀了人,那他一定是错的,没有任何供他辩驳的机会。而那些灭了温氏满门的人,却可以凭借“惩奸除恶”的由头,获得英勇牺牲的美名。
她同情温火火与自己相同遭遇,不忍叫他年纪轻轻便背负罪名,毁了前途,而她自己经历过往种种,早已不在乎名声清白,因此打算替他顶罪,先行将温火火藏匿后院,其后,便有了她自认凶手一幕。
卜幼道:“那些人不主动闯入府中,在我离开后,才闯进去杀人。我想,或许他们是想把我引开,这样的话,灭掉温氏满门,便相对容易得多了。”
吾爱:“若如大人所说,那么为什么一开始,他们敢闯入黄泉地国,向大人要人呢?后来追到恸汀府后,又是为什么,他们进入府中搜查呢?还有,温氏灭门后,大人出现,他们为什么仍旧选择与大人公然开骂对战?”
卜幼:“这……”
吾爱:“依小仆看,他们人多势众,并非忌惮大人,也就无所谓把大人引开。”
卜幼:“你可以说得明白一些。”
吾爱:“他们一开始进入府中搜人,没有搜到,并不放弃,便采用叫骂、暗中杀人的方式,想要引温世明出府大开杀戒,而他们便可以‘正当防卫’的由头,做出反击,同时进入府中,抓住温火火,以‘窝藏罪名’将温世明杀死。这与大人一开始想的,并无差别。但是后来,他们看到温世明始终不中计,便忍不住了,主动杀进府中。虽然这样做,他们可能会受到一些民间非议,但到时候抓住温火火,大功一件,这些非议的声音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卜幼:“那为何墙壁上写着‘调虎离山’?”
吾爱:“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卜幼:“绝不是巧合,里面有与我长得一样的假尸,显然是提早安排好的。”
吾爱:“大人言之有理,那么依小仆愚见,那便是故意为之的计划。只不过这个计划,不是那些灭温氏满门之人的计划。而是另有旁人,想要大人知道这所谓的‘调虎离山’之计……”
卜幼:“旁人……”一顿,眼睛一亮,道:“你是说,那个巫师?他另有目的?”
吾爱:“小仆不知,只是猜测。”
卜幼:“可是,那个巫师到底是何人?巫师为什么要把我引开,却又刻意告诉我那是调虎离山之计?岂非多此一举?还是说,巫师那是在戏弄我?制作假尸又是为何?”
洪天寿:“奴才看来,那定是戏弄!那巫师将少宗主引开,又贼喊捉贼一般,告知少宗主那是调虎离山之计,甚至,故意制作与少宗主一样的假尸,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这些举动,无疑都是对少宗主的挑衅和戏弄!待奴才将那假尸尽数毁了!”
卜幼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不,不……先不要那么做。若那巫师制作假尸,只是恶意满满,想要恶心我一下,那么,大可以将那假尸制作得丑陋无比、血腥无比。可事实上,那十个假尸,却制作得十分精细,好似真人,只差站起来走动几步,说几句话了。那除了叫我感到惊讶之外,并不觉得半分恶心。我总觉得,事情应是没有那么简单……”可是究竟哪里不简单,她又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她不禁摸了摸发烫的额头。
洪天寿:“少宗主说得极是,是奴才考虑不全了。不过,奴才还有一事不明。”
卜幼:“请说。”顿了一顿,提醒道:“你不要总是叫自己‘奴才’,直呼‘我’就可以啦……我不是注重繁文缛节之人,随意一点就好。”
“是!”洪天寿道:“奴……我,我想问的是,那些人为何执意要灭了温氏?若是为了抓小温侯,绝不至于做到灭门这般地步。我看,那些人好像故意借着小温侯一事,将温氏灭门。”
卜幼:“我也这样以为。”
一剑士道:“会不会是幕后有人主使?”
另一剑士道:“怎么可能?对于温氏灭门这件事,大梵天族,湿婆女族,猎人族都去了,哪个幕后人能有这般大的能耐,让这三个部族全部听令?”
一时间,所有人都齐齐噤声,只觉得如堕雾中,什么也看不明白。
洪天寿:“少宗主以为如何?”
卜幼:“温氏灭门,温火火失踪,短短时日内,温氏就这样倒台了……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对了,还有那个装成老头的长须老者,是他一开始提出我是亓官幼的说法,他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什么改头换貌隐在人群中挑起争斗?我觉得,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猫腻……”
到底是什么猫腻?她左思右想,竟是想得呆了、痴了,满头翘起了小呆毛,低低嗷呜一声,道:“算了,我也一时毫无头绪。先不要想这些了。”
她清清嗓,神色一肃,朗声道:“诸位英豪,今日相逢,我实在开心。我本应与各位围炉饮酒,叙旧一番,聊慰你们挂念之情、忠诚之义。可是目下,小温侯失踪,温氏灭门,恸汀族群龙无首,黄泉地国又遭踢馆,这么多事情加起来,我实在无心举办宴席。依我愚见,不如,各位先暂且散了去,待我解决完这些事,我们再痛痛快快一聚,你们说好不好?”这一番话,虽是真情实意,然而措辞却故作老成了,因她不经常说这样的官场话,便是有意学了往日爹爹那般的神态语意。
吾爱听后,忍俊不禁。
洪天寿道:“我等为了与少宗主重聚这一天,祖祖辈辈等了数百年,哪里能在意一场宴席?我等最大心愿,便是追随少宗主,服侍少宗主,替少宗主解忧。有朝一日,亓官氏东山再起,重新将那恸汀族的宝座拿回来。”
剑士们道:“是啊,是啊!现在温氏都被灭了,少宗主刚好夺回恸汀族长的位子来!”
卜幼:“温氏还有温火火在呢,他在,温氏便在,我相信,若他平安归来,定能带领恸汀族继续走下去。至于我嘛……”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无心掌权,我也不是能管理大事的人,我习惯了自由。”
众人齐齐跪下,再做恳求。
卜幼很久没被人这样“尊敬”过了,一时十分不适应,又以为,无论是何人,本都是凡胎一具,来这世间走一遭,历经种种,本质上都是历劫开悟,因此,何必分个三六九等?又何必奴颜婢膝?忙道:“你们快快起来吧。我真的……真的无心再做什么少宗主。我爹爹在时,我便不想继任族长,何况这都五百多年过去,许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我更不想被钉在‘宝座’上,许多只眼睛盯着我,那可累也累死我了。我会逃跑的,一定会逃跑的,甚至严重了,逼急了我,我还会造反的。所以,我请你们不要逼我了。”
她又道:“你们都是大好男儿,不如各自成家立业,过自己的生活去吧。何必围着我转?再说,我……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呢。”说到这里,略显娇嗔,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吾爱。
下属们会意,哈哈一笑。卜幼脸色更加红润,好似火烧。幸而,吾爱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并未做什么更加羞人的反应,否则,以他直抒胸臆甜言蜜语的习惯,怕是会让她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卜幼又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应是找到小温侯才是。”
洪天寿愁容满面,连叹三声:“是啊,是啊!”
卜幼:“你若是关心他,便大大方方地去关心他,不要总记得那些陈年旧怨。当年的事,我早已不再计较。我觉得,恨一个人,也许恨一时是可以的,然而若要恨一辈子,永远地恨下去,那可是太累了、太难了。我不想活得那样沉重。便如爹爹所说,人活于世,历经千帆过后,却仍旧能够像小孩子那般保有童真的一面,单纯快乐的活下去,那才是我应该追寻的道理呀。所以,我都不恨了,你们又何必替我打抱不平,恨恨终生呢?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
洪天寿:“少宗主说的极是。属下皆听少宗主之命。”
卜幼:“眼下当务之急要找到火火,你们若是为了恸汀族着想,便去找一找他吧!保住温火火,就是保住恸汀族的命脉。也算是……咱们亓官氏与温氏,化解旧仇。”
洪天寿一干人等抱拳伏拜:“是!”
送别洪天寿等人后,卜幼望望吾爱,道:“我们去找佚名吧,请她帮忙找一下人。”
吾爱:“小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