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灵禊 第122章 122.他说：我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幼幼，孩子，醒醒啦……”

她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那人在抚摸她的脸，将她脸上的血擦净，好让她睁开眼后，能看清楚来人，是……“爹爹！”

她有些不敢置信，只怕是个梦，不敢惊醒，只敢小心翼翼地，轻声地道：“爹爹，是你么？”

“是我，是爹爹……”

她这才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无声留下。

爹爹道：“孩子，还想长大吗？”

她心中酸苦，酸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爹爹怀里，紧紧抱住了爹爹，唯恐他离她而去。

爹爹抚摸着她的软发，语重心长道：“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长大是什么吗？

永远永远，不要丢失你的灵魂。

这就是长大。

孩子，再坚持一下，你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就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需要你自己走完。”

说罢，爹爹干脆利索地放开了她，起身离去。

她惊慌地追去，伸着小手，“爹爹等等我！爹爹不是要幼幼牵着爹爹的手，与爹爹共同抵御磨难吗？为什么要放手？爹爹……爹爹！”

可是爹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就在她以为再也追不上了的时候，忽然，前方一片朦胧的白光中，站着一个人。那人与爹爹一样，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背，是那样令人心安。

她惊喜大叫一声，“爹爹！”

她拔腿狂奔了过去，一头扑进那人的怀里。

果然，那人像爹爹一样，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软发。

对她说：“好孩子……”

然而，与爹爹不同，抱着她的这人声音苍老粗粝，透露着一丝古怪、戏谑，似在哪里听过？她猛地一怔，抬头看去，果然，“是你……！”

这刹那，她大梦惊醒，霍然睁眼，果见自己躺在了那人的怀里！她翻身而起，一蹦三丈远，警惕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唇齿发寒，叫他：“恶魔……”

“恶魔？”

恶魔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道：“不不不，现在，你是恶魔，我不是。跟你比起来……”上下打量她一眼，轻嗤一笑，道：“我只能算是个小喽啰。”

亓官幼双眉一竖：“我不是恶魔，你才是呢！”

“哦？是吗？”恶魔双手笼袖，有意思道：“你忘记之前发生过什么了吗？”

他走近了她，在她耳边循循善诱：“你忘记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了么？他们被那些恶人合伙抓住，给他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逼得他们为了保护你，咬舌自尽，你爹爹更是被砍断了手脚，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剑穿心！”

亓官幼打了个哆嗦。

听他又道：“还有，那些人是怎么污蔑你的，还记得吗？”

说到这里，突然，耳边掀起狂风暴雨般的声浪——

那是人们挣扎在灭顶的大火中，发出崩溃的嚎叫！

“火啊，好大的火啊！救命！！！”

“这火烧得我好疼啊！我，我感觉自己的心，自己的身体，都在燃烧啊！”

“这火里有鬼啊！有戾鬼，有怨鬼，有怒鬼，好多好多的鬼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都是亓官幼那个女魔头，咱们没冤枉了她，她果然是个千年祸害！”

“她要把我们全都杀啦！她会遭到报应的！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亓官幼，你……你不得好死——！！！！！！！”

“你听听，这些恶人是怎么咒骂你的？”恶魔化成一缕魂烟，在她左右飘来飘去，蛊惑着她，“他们已认定了你是凶手，此后千年，万年，永生永世！你，都会被钉在人族的耻辱柱上，受尽后人唾骂……”

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的魂烟缠绕着她的身体。

乌乌魂烟中，凝化出一双修白的手，从后圈抱住了她的腰肢；再化出他英俊的脸面，贴着她的脸面，亲昵地轻蹭着。

他咧开猩红的唇瓣，露出森白的牙齿，咯咯一笑。

他道：“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你贬得一无是处，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值得同情么？”

亓官幼低着头，阴影投在她脸面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握紧了拳头，在发着抖。

他目光一凌，贴她耳边，轻轻“哈”了一声，仿若毒蛇吐了信子。

再开口，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儿，他道：“不，他们不值得同情！”

她忽然道：“你别说了。”

他却不听，好似陷入了自己某种狂热的向往，继续动情地说着：“你心里一定很愤怒，很痛恨，很想……报仇，对不对？不如，你索性把这些人，把这整个世界，一把火全都烧了，岂不美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毁灭这个世界……”

他突然松开了她，来到她的面前。

他好似一个优雅又忠诚的大臣，单膝跪地，俯首觐见。

“我的女王……”

他道：“只要你吸收全天下所有的阴灵，你便会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只要你下达‘死亡’的号令，铺天盖地的大火就会降临人间，以恶魔的绝对意志，对这罪恶的人间，施以灭世焚刑。”

她隐在黑暗里，动了动唇瓣，想要说什么，却听他轻轻“嘘”了一声。

他道：“你听……”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追过来了，他们要把你杀掉。”他再次化成一缕魂烟，在她周身飘来飘去，蛊惑着她，“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他们死，你选什么？”

“我死。”

没有犹豫。

那缕魂烟骤然凝固。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乍听很冷静，但细细听来，却有丝微的颤意。

阴灵们也呜呜颤抖了起来……

他们都在听着，那女孩坚定地说：“我死。”

阴灵们仍是不敢相信，细细啜泣着，乞求道：“不要啊，不要啊……”

恶魔从一缕黑色魂烟，化出人形魂烟，飘到亓官幼面前，“你死？为了这么一群恶人，你要死？你在说胡话吗？”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她，试图将她叫醒，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你忘记之前复仇的时候你有多爽多痛快了吗？你一旦成为没有灵魂的恶魔，那么，你将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你是最强大的，你将所向无敌。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你……便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他一直遮蔽的双眸，终于显露了原形。

那是一双燃火红瞳。

那是一双……只要与人对视一眼，便能看穿对方灵魂的恶魔之眼。

他因为太过厌恨这世间混浊芜杂的灵魂，所以才挡住了自己的红瞳，所谓眼不见为净。

此刻，即便只是短暂的一刻，他却忽然不再厌恨。

他用这双洞穿灵魂的红瞳，直勾勾审视着女孩的灵魂，郑重地再问一遍：“你选什么？”

选什么呢？

其实答案从未改变。

她还记得爹爹说过的话——

永远永远，不要丢失你的灵魂。

这就是长大。

她还记得自己曾在万祖峰顶，许下过的豪言壮志——

人生在世，修的是心，不是剑！

若我心强大，强大到所向无敌，强大到坚定不移，强大到包容万物，那么，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区区一具躯壳算得了什么？全世界的灵魂，不论真假不论善恶不论美丑……统统又算得了什么？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我的心里。

那个时候，我不必再封闭在这深山老林里，全天下所有的地方，我走到哪儿，便吸收哪儿的灵魂。总有一天，我会和全世界的灵魂，走遍天涯海角，共度人间烟火，那才是……我的赤子之心，我的人间正道！

什么是强大？什么是所向无敌？什么是世界主宰？

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恶魔，而是一个……永远拥有灵魂的活人。

她从未想过毁灭这个世界。

她的赤子之心，从未熄灭。

她的人间正道，从未放弃。

只是此前，她的家人全都死去，爹爹又在她面前惨死，自己又被安上莫须有的祸世污名，似乎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那一瞬，她受到的刺激太大，加上体内阴灵肆虐，神智更不可控，这才失去了自己的神魂。但是方才，杀了温烟雨后，她心中的杀意减弱，神智回归清明，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失控。

现在回想一下，她方才失去灵魂的短暂时光，感受到的，不是报复的痛快，而是恐惧悲痛、追悔不已。

如果将长大比作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途中一次次被打趴下、一次次重新爬起来，从一次次的难关中汲取经验、吸取教训，不断过关斩将，才能取到长大成人的真经。那么之前，她失去自己的灵魂，或许是此生最难过的关卡，或者说，是她摔得最狠的一次。

她现在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又怎会被同样的错误打趴下第二次？

不、会、的！

在这一次的难关里，她吸取的经验和教训，不是要再次失去自己的灵魂、变成报复世间的恶魔，而是，她将永远铭记失去灵魂时的痛苦，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会记住并做到——

永远永远，不会失去自己的灵魂。

她愿意，以死明志。

所以……

“我死。”

此话一出，万鬼齐哭，引风云变色！

天边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似有一场暴雨将至。

此时千里孤坟乌云蔽月，天地之间，盘旋着凄厉的哭声、凶暴的雷声、怒吼的风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沸腾、咆哮！

然而，就在这万鬼齐哭的动荡喧嚣之中，忽然，爆出了一连串冲天狂笑——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诡异又癫狂。

他笑得眼泪狂飙，笑得声音嘶哑，笑得快要喘不动气死过去了……

最后，他笑得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捶打地面，狂声大笑道：“你好，好伟大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飘到女孩面前，好似情人之间亲昵那般，拥住了她。

再开口，声音变了，不似之前那般苍老嘶哑，而是他最真实的声音——低沉悠扬，悦耳至极。他道：“我喜欢你。”

说着，他双手捧起了她的脸，目不转睛，与她对望。

分明整个人间仿佛下一刻就要毁灭，可他对此完全视而不见，好像眼中只有面前这个女孩。

而这个女孩，就是他的人间。

她是那样的美好，与毁灭毫不相干。

他凝望着他的人间，恨不得住进她的灵魂深处，再也不出来。

望着望着，他忽而红了脸，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

他眷恋地、腼腆地，却又深情地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

她的心，怦然一动。

她原本不知情愫，但这一刻，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他的话语太过深情，他的灵魂……太过令人揪心，她的心弦忽而被撩拨了一下，仿若一片云羽，落入一池春皱，荡起层层涟漪，久久平息不下。

以至于，在他的唇瓣贴过来的时候，她忘记了拒绝。

他的唇瓣，便好似那片云羽，轻轻贴蹭着她的唇瓣，撩拨着她的春心，让她情不知所起……

他就这么若即若离地吻着她，吻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放开了她。

仓皇一般，他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了。

他沉默了会，低哑道：“如果，用你的灵魂，为全世界所有的灵魂换一个极乐之地，你愿意么？”

有何不愿？

她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拥抱住他，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眼睛，水灵灵道：“包括你的灵魂。”

说完，她后退一步，足尖一点，轻飘飘跃至半空，展开双臂，悬立在黑夜之中。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吹起了她的裙摆。

她像暗夜中的精灵，令他看呆了眼睛。

分明正是暗无天日，她却如星光般璀璨、如月光般温柔、如阳光般明媚，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抹光亮，也照进了他漆黑的心中。

她孩童一般地笑着，道：“我准备好啦。”

这句话说完，风，从四面八方来，携来全世界的灵魂，奔入她的怀抱。

千千万万的阴灵都知道她在奔向死亡，禁不住细细密密的颤泣起来：“不要……不要，不要啊……”

“别难过……”那个女孩听见阴灵们在哭泣，她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可还是强忍住不哭，仍是笑着，说，“别难过。”

她好像个小老太太，对这些孩子们说：“请你们不要仇恨，不要愤怒，不要妒忌，不要暴戾……这些黑暗的情绪就像大火，会烧死你们的。我祝愿你们快乐，幸福，美满……不，这些都是虚浮的短暂的，我更希望你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破除俗欲，这样你们才是自由的，才是强大的，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灵魂。”

说着，她的灵魂渐渐变得透明，好似要化成一阵风，散入天地之间，自由来去。

全世界的阴灵放声大哭起来。

天，也下起了大雨。

好像泪水化成了大雨，降落人间。

整个天上人间，都在为女孩的逝去而哭悼。

而那肆虐人间的仇恨、愤怒、妒忌、暴戾的黑暗大火，也终被忏悔的泪水扑灭……

不知过了多久……

滴答…

滴答……

滴答………

大雨停歇了。

雨后的水滴垂打在树叶上，顺着叶子流下，又垂落在青青草地上，被蜗牛背着爬行。蜗牛的腹足摩擦着青草，发出黏腻的声响。

似乎一切细微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世界是那样的安静。

安静得没有悲怒，也没有喜乐，只是平和安然。

这一刻，所有的灵魂，都得到了安抚。

而那个女孩，却像一片洁白无瑕的云羽，飘然坠落……

落地之前，恶魔接住了她。

恶魔跪坐在地，将她抱在怀里，紧紧贴在自己空荡荡的心口，闭着眼睛，拧着眉头，似在认真感受着什么……

半晌，他轻轻地说：“我感觉到了……我的心，还在。”

他的声音在发颤，每一字，都用尽了力气，道：“只不过……我的心，有点痛。”

他的心，分明痛，却笑了出来。

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灵魂深处，让那心脏，持续地蹦跳。

可他在这里上演深情，千千万万的阴灵却知道若不是他，大概女孩不会死，便对他恨极了，用尽了獠牙利爪，撕咬着他的魂灵，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魂灵不断被撕成碎片，又不断地聚合起来……

千千万万次。

可他浑然不动，只贴在她耳边，低声一遍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同样，千千万万次。

那个恶魔抱着他的女孩，跪坐在地上，仿若化成了一座雕塑，日月轮转，亘古不移。

不知不觉中，已从白天，到了夜晚。

天上月光皎皎，星光灼灼，洒照漆黑的人间。

晚风一吹，递来的空气中，仍透露着仿若春雨后，湿润的泥土、青草，和鲜花的芳香。

一切，都带着新生的活力与生机。

而星空月夜之下，那个恶魔抱着女孩的雕像，终于动了动，仿若再次活了过来。

他贴在她空荡荡的心口处，小声说：“若有可能，欠你的，我会还……但不是现在……你还没有死……你还得做点什么……”

沉默片刻，他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随后，他放下女孩，站了起来。

一缕丝绸般的黑烟飘来，重新遮住了他赤红的双眼。

他嘴角轻轻一勾，邪气横生。

他，又是恶魔了。

他微微一侧身，垂睨，居高临下，冷冷清清，对千千万万的阴灵道：“你们想救她吗？”

阴灵们一愣，还以为听错了，半晌，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嘶喊道：“想，想！！！！！！”

恶魔：“为什么要救她？”

阴灵：“因为……”

说到这里，阴灵们又忍不住颤抖着，哭泣起来，嘶声呐喊道：“因为，这个女孩对我们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啦，我们要！我们要！！我们要——守护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阴灵们的滔天声浪，穿破黑夜，激起狂风万里，吹起了原本静卧在树梢、青草、土地、鲜花……总之，铺天盖地的雨滴，哗啦啦啦……漫天飞扬！

仿若，老天又痛哭哀悼了一场。

恶魔却哈哈大笑，“好！不过……”

“如果把你们的七情六欲炼入剑匣中，要你们变得无情无欲，你们也愿意？”

“我们愿意！”

“如果要你们失去自己的灵魂，化成魂烟，化成符箓，化成权杖，你们也愿意？”

“我们愿意！！”

“如果要你们万灵合一，永远臣服于这个女孩，与她同生共死，你们也愿意？”

“我们愿意！！！”

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愿意，为了女孩，献出自己的灵魂！就像她愿意为了我们，奉献自己的灵魂一样！

奉献，又何尝不是守护灵魂的最高仪式？

呼……

终于。

大雨停歇，黑夜退去。

此时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天上，彩虹挂在云端；地上，一望无际的草地青青，鲜花艳艳，白色蝴蝶在翩翩起舞……这似乎来到了人世之外的虚无禅境，宁静，又神圣。

禅境之中，有一棵盛大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躺着一个沉睡的少女。

少女身上的黑色咒语尽数褪去，洁白无暇。

一团团白色魂烟仿若云朵般，簇拥着她、缠绕着她、托举着她，是依偎、是拥抱、也是守护。

还有一柄散发着七彩光芒的剑，悬立在她的身边。

“女孩，剑，死去的温烟雨，还有……我……”

恶魔轻声琢磨道：“要去往何处？”

他略一思忖，将女孩抱起，往人间走去。

他道：“我要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编个故事，传入人间……

那或将成为一个，反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