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夜,城中各族都在搜捕阴灵。一处角落里,一对母女阴灵正跪地求饶。剑士想起家中老母妻女,于心不忍,手中的剑迟迟下不去。
“废物。”温烟雨面无表情,夺过他手中的剑,待要一剑斩落,却“嚓”的一声啸响,剑锋被一股强悍剑气荡开。
剑气到,剑却未到,人,亦未到。过得半晌,才见一个玲珑人影倏然落地。所以,方才,来人隔着甚远的距离出剑,震开了他这个天下排行第三的剑锋。而能使出如此浑厚剑气的人,还能有谁?
温烟雨不怒反笑,未及正眼看向来人,却已先行道出:“少宗主,又是你。”双眼抬起,视线冷淡无波,定格在亓官幼的身上。
她道:“是我!我并非故意与你作对,而是,我有办法救所有人啦!”
她心知若想大规模救阴灵,必然要有其他各族的配合,至少,也要告知其他各族才行。否则,若她偷偷摸摸用禊印咒救阴灵,一来费时费力;二来,她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免不了又要多费口舌解释清楚。
闻言,温烟雨眉心微蹙,“何意?”
亓官幼把在恶魔庙的际遇详细说明,又急急道:“你不信的话,看我吸收几个阴灵你就知道了!”说罢,一下抱住了那对母女阴灵。瞬间,母女二人化为魂烟,飘入她的体内,在她脖子上留下黑色咒文。她欣然道:“你看见了吗?我没骗你!”
温烟雨轻轻一扯唇角,沉吟道:“看见了……”垂下眼帘,沉思半晌,又道:“你方才说恶魔,他在哪?”
亓官幼:“他不见了,但是那个恶魔庙还在。”
温烟雨:“带我去看一下。”
亓官幼急于得到众人认可,定是配合,以证明她所言非虚,便带着温烟雨去了乱葬岗,结果一看,乱葬岗里雾气幽幽,坟碑乱立,积骨横尸,秃鹫飞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了恶魔庙。
亓官幼一愣,忙道:“之前还在的!我没有骗你!而且,我能吸收阴灵,你是看到了的,对不对?”
温烟雨不语,沉思半晌,又道:“你说阿难后来死了,这事当真?”
“当真!”亓官幼道,“我在这附近为他立了坟墓。”
温烟雨:“在哪?”
亓官幼走出数丈远,在阿难坟墓旁停下,“这儿!”
温烟雨对随从吩咐道:“把坟挖开。”
亓官幼一怔:“等等,你要挖死人的坟吗?”
温烟雨:“我总得证明少宗主说的是真的。请少宗主放心,我会命人小心抛挖,确认尸体以后,便会立刻把坟土重新掩埋。”
亓官幼心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无法,只能答应,“好吧,但请你的手下小心一点。”
“自然。”温烟雨一挥手,“动手吧。”
待到坟墓挖开,果见一个孩童尸体。亓官幼道:“这下你信了吧?”
温烟雨微微眯眼,默了片刻,嘴角轻轻一勾,道:“信了。既然少宗主有这样的好法子,我定当支持。只是我一人说了不算,需要各族同意才行,不如明日咱们在会审司共同商讨此事,如何?”
亓官幼:“好!”顿了一顿,又道:“对了,不必跟我爹……不必通知恸汀族亓官氏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不知多少次说这句话了,可奈何……温烟雨无奈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少宗主真会说笑。若你不是恸汀族的少宗主,只怕……”
他欲言又止,亓官幼却十分明白他言下之意,无非在说,若没有爹爹给她撑腰,没有恸汀族少宗主的身份支撑,她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尸体被扔在哪里都是未知。她不禁惭愧,又懊恼自己为何不能独当一面。
温烟雨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只能大人出面解决,知道吗?何况,你现在不是有解决问题的良策吗,还怕什么?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若你能服众,大家自然不能与你为难。”
亓官幼只能道:“好吧……”
翌日,四堂会审。
各族人士入座正堂,亓官幼站在中央审讯台上,将昨晚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众人听后,大多都觉得荒谬。
亓官幼道:“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温烟雨配合道:“把阴灵带上来。”
一个剑士提着缚灵袋,走上台来,将阴灵放出。那是几个早夭的孩童,彼此抱成一团,目光怯怯地望着四周。
亓官幼看在眼里,万分怜惜,心道:“这跟人有什么两样?一样会害怕……”张开双臂,慢慢走近他们,安慰道:“别害怕,我保护你们……”将孩子们轻柔地搂入怀中。刹那间,孩童们化成一股魂烟,融进了她的身体里。这等奇观,引得众人啧啧称叹。
有人质疑道:“你这是什么邪术?”
亓官幼:“我说过了,这不是邪术。这是禊印咒,只要我拥抱阴灵,他们便能与我融为一体,并且不会吸食人的阳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总得接受自己不曾见识过的东西,这样才能不断地增长见闻。”说到最后,她学着爹爹的口吻,教诲起来,惹得一些大人咕咕低笑。
大梵天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别人是否也能布施禊印咒?”
亓官幼:“这个,怕是不能……我也不确定。不妨让别人试一试?”
大梵天便派了一个弟子前去一试,结果可惜,那阴灵仍在原地,并未化成魂烟。只能仰仗亓官幼一人了。众人又是议论纷纷,不少人仍是以为这是邪法妖术,颇有异议。
亓官平插口道:“各位何不给我家小女一个机会?她也是一番好意,若事成,两全其美。若不成,到时候你们继续捕杀阴灵便是。谁也不耽误谁。”
温烟雨附和道:“各位,依晚辈之见,不如将少宗主留在会审司勘查一些时日,若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及时制止。若是没有什么问题,再将少宗主放回家中。”
亓官幼举双手赞成:“可以的!我愿意配合!”
大梵天点了点头,道:“少宗主本是一片好意,我代表大梵天族,支持少宗主这个决定。”
猎人族长钦臣大喇喇靠在椅背上,糙里糙气道:“我都行。”
湿婆女族见其他两族都同意,自是服从多数,道:“同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少宗主,这可不是儿戏,我们是拿着整个人族的性命信任你,你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我说过,我们念你年纪小,初衷不坏,这才一次两次的原谅你,但是三番五次可就不行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亓官幼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也是夹缝中求生存,保护阴灵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其他的人……这些大人们,不是与她为敌,便是袖手旁观,似乎对阴灵赶尽杀绝才是最正确、最省力、最人道的事情。她正自无力,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拍,抬头望去,却是爹爹对她暖暖一笑,那似在说:还有我呐。
亓官幼心中一暖,手指动了动,犹豫再三,最终……握住了爹爹的手,不再舍他而去。
亓官平甚是欣慰,心道:“我家小女,终于长大了一些啦!”
自那以后,亓官幼便暂时在会审司住了下来。
她被族人看守在一个院落里,每日做的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吸收阴灵。而爹爹住在她隔壁,每日都会来看望她,与她闲聊解闷。如此,一连大半个月过去。
一日,亓官平照例要进屋看望爱女,却被亓官子楠拦了下来,听她道:“请族长留步。少宗主……少宗主正在沐浴。”
既如此,他便离去,一个时辰过后,再去看望爱女,哪知,亓官子楠又道:“请族长再留步,那个,少宗主在睡觉。”
亓官平知女儿已十六岁芳龄,他这个老父亲进女儿闺房确有不便,正待再去茶室等待,却见亓官子楠眼神闪躲,这才一想:“这孩子答话时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他虽是族长,然而这些奴仆对他有敬,有爱,却没有惧,何以连看他一眼也不敢?以前可没有这般胆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略一思忖,假装无视,走出几步,忽的转身,只见亓官子楠竟是吓了一跳。何事这么心虚慌张?他存有疑虑,却也不问,直奔爱女卧房。
却见亓官子楠再度拦了过来,道:“请族长止步,少宗主在休息。”
她三番两次阻拦,亓官平又担心爱女,终于没了好脾气,哼道:“你那少宗主是我的女儿,我隔着帘帐去看她一眼便走,难道会害她不成?”说罢,不容置疑,推门而入。
亓官子楠眼见拦他不住,大声道:“请族长留步啊!”她声音大到掀翻瓦片,实在夸张了,亓官平焉能察觉不出异样?回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方才说少宗主在睡觉,这会却大声呼喊,难道不怕吵醒了她?还是说,她根本没睡觉,你在撒谎……”
亓官子楠扑通跪地,颤颤不语。
这时,忽闻房内亓官幼道:“爹爹,你不要怪子楠姐姐,是我叫她那样跟你说的!”
亓官平听她声音嘶哑,极不对劲,立时快步走到床边,隔了纱帘,问道:“那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叫爹爹来看你?”
亓官幼道:“女儿生了点小病,不想叫爹爹担忧……”
亓官平喝断道:“胡说。”
他一听女儿生病,再也顾不得虚礼,揭开帘帐,只见亓官幼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虽然只是一个小脑袋,却仍然可见,黑色咒文已从她的脖子,攀缠上了她的半张脸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还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就算是亓官幼不在乎容貌,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也疼惜不已。
亓官幼不忍叫爹爹伤心担忧,往上一拉被子,遮住了半张脸。这下,只剩下一对咕噜噜的眼睛猫在外面了。
听她道:“只是小风寒,不劳爹爹挂心。”
亓官平摸了摸她额头,发现确实不烫,只是脸色异常苍白,又道:“看大夫了吗?”
亓官幼:“看……看了。”
爹爹见她结巴,便知她撒谎,又想这孩子从小生病便不爱看大夫,无奈道:“算啦,我去给你找大夫来瞧瞧。”
亓官幼一愣,“不要!”
亓官平:“哪能不要?”
亓官幼:“我睡一觉就好了!爹爹,你别找大夫。我要睡觉了。求爹爹先走吧。你下一次来,我就……我就好了!”
亓官平知她任性,儿时每每看大夫,总免不了又哭又闹、走不动道,总要趁她睡着了请大夫来把脉,心想先把她哄睡了再说,便道:“好,那你先睡吧,爹爹不叫大夫了,爹爹在这里看着你。”
“我说了不要,不要!”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狂躁,一反平常。
她后知后觉一般,说完就愣住了,眉宇间拧出一丝自厌、懊恼。半晌,索性装作糊涂,哧溜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捂得密不透风,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只有嗡嗡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我真的要睡觉了,请爹爹去休息吧。”
亓官平已看出她不对劲,哪能不管?肃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爹?”
“没,没有……”
这句话,却是颤抖的。
与此同时,被子也在颤抖。
亓官平大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你抖什么?”
却听她说甚么:“这是……我,我睡前爱运动一下。”声音听起来闷滞又虚弱,显是极不对劲,亓官平哪里肯信?一把掀开被子,见她颤抖不止,脸色极为难看,身上的咒文也好似蜈蚣一般起伏波动,不禁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啦?”
亓官幼知道瞒不过了,牙关一松,终于哀吟出口,道:“爹爹,我有点痛……”她兀自忍耐了许多天,这时有了爹爹关心,紧绷的心弦半松,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恨不得将最近发生的事全都吐露出来。
却在这时,“咚咚”,有人敲门了。
亓官幼心中一滞,“一定是来找我吸收阴灵,顺便查看我状态的族人!我现在怕是不行……”
亓官平冷静道:“没事,万事有爹爹在……你现在状态不好,须得休息。先睡一觉吧。”说罢,点她颈上穴道,令她暂时昏睡过去,站起身来,几步过去打开房门,对外面来勘查的族人道:“小女睡了,明日再来吧。”
那族人进来一看,果真是睡了,便也不勉强,告辞离去。
亓官平返回床边,亲自守着爱女。他拧眉不展,一夜没睡,直至她翌日醒来,待她定了定心神,这才问道:“你哪里感到痛?”
亓官幼如实道:“我浑身都痛。而且……而且我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在说话。”
亓官平想起她曾说过的、关于阿难的事情,心中一沉,道:“是不是阴灵在你体内说话?”
亓官幼:“是的。还有,我发现我的脾气变坏了……”
亓官平:“怎么说?”
原来,就在三天前,她在这里实在躁得慌,打算出去玩耍,却被族人拒绝。那一瞬间,一股火气窜上心头,难以自制。
甚至,大脑中闪过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道:“杀了他们!”
然后,她果真看见自己的手,哆哆嗦嗦,拿起了剑……!
剑尖划着地面,爆出火星,发出“嚓……嚓……”的冰冷尖锐之响,好似恶魔的利爪,一下一下刮着她的耳骨,让她猛地惊醒了。
刹那间,“嗡——”的一声耳鸣尖响,脑筋拧成了一根紧绷的细线,骤然断了。
随即,她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再醒来,她便开始浑身发痛,好似身体内的灵魂要争先恐后挣脱她的意识,抢夺她的身体,将她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宿主。
她越是烦躁,越是生气,越是忧虑……越是心神不宁,便痛得越是厉害,脑中的声音越是嘈杂,心中的戾气,也就越重!
亓官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在屋里来回踱步,道:“一定是你吸收的阴灵越多,私心杂念越多,你的情绪越不稳定,心神越不安宁,意识也就越薄弱,这个时候,那些心术不正的阴灵就会趁机操控你的意识,想要控制你的身体,所以你才不自觉地拿起了剑。打个比方,现在就是一堆人一块占用你的身体,如果你控制不了这些阴灵,那么假以时日,这些阴灵就会反过来控制你。并且……你吸收的阴灵越多,怕是情况越糟糕。”
亓官幼:“那可怎么办?”
亓官平:“你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什么也不要想,心平气和的,不要给那些心思不正的阴灵可趁之机。你一旦……”
话没说完,这时,有人敲门了。亓官幼道:“一定又是族人来让我吸收阴灵了,我先出去……”却被爹爹拦住,听他道:“你这样怎么出去,你先躺好了,我出去说。”
他踱出门去,对那族人道:“小女刚醒,一会就去。”打发族人离开后,再度返回屋内,对亓官幼道:“咱们当着这些人的面,将阴灵吸收,佯装无事,爹爹便带你回家。”
亓官幼:“可是,他们规定把我留在这里看守一个月,还有七八天才到期。”
亓官平:“多一日少一日没多大区别,他们不会有什么闲话说的。”
也的确没有闲话,至少表面上,各族在四堂会审后,都同意了放亓官幼回家。亓官平暗松口气,佯装无事,携了爱女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踱出会审司大门。
路经温烟雨的时候,被他伸手拦了一下,听他道:“少宗主,有小厮曾听到你夜半呻吟,不知是身体抱恙还是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