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97章 沧海蜉蝣（7）

卧云居的后院，安静无人，只有蛐蛐聒噪的叫声在此起彼伏。

薄薰歪坐在墙头，嘴里咬着不知从哪摘的果子，一边嚼，一边扯动墙头上的杂草。

在她视野正下方就是柴房的屋檐，此刻，柴房内的郑昀在疯狂扭动，企图挣脱身上的藤蔓，但这些终归是徒劳，因为那些藤蔓都是活的，即便被挣开，薄薰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让其复原。

今晚的夏州城格外沉寂，例常在这个时辰路过的行人少了大半，来客栈吃饭的食客也是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好似半个城的人都涌去了黑市。

薄薰吃完了果子，抱起一只腿，耷拉着眼皮，望着底下的柴房，俨然一副困乏到极点的模样。

半个时辰过去，潜伏的人没有动，薄薰懒懒地掀动眼皮，心里哼哼一声，比耐心是吗？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直到时辰接近亥时，周围的灯火陆续熄灭，隐在暗处的人终于耐不住开始蠢蠢欲动。

最先靠近的是三个身形瘦小的人，他们从远处的屋檐跳下，贴着墙缓缓移动，一边挪一边小心观察薄薰的反应。

薄薰装作不知，继续埋头假寐，但三人实在挪得慢，慢得她都想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等三人过来，薄薰刚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料，这三人直奔柴房，竟是想偷偷摸摸地将郑昀救走。

薄薰惊讶地睁大眼，随即捂嘴一乐，翻下墙头，悄悄走到三人后面。

三人对此毫无察觉，还在研究门上那把破锁，那锁看着破，实则被薄薰施了术法，除了她没有人能打得开。

捣鼓了一阵，见破锁纹丝不动，三人直呼邪门，忽然，其中一人似有所觉，抬头去看墙头的位置，发现薄薰不在直呼糟糕。

还没等三人反应，薄薰就甩出藤鞭，一齐勾住三人的脖子，凑过去冷冷地笑：“找什么呢？是在找我吗？”

三人背脊一僵，哀声求饶：“姑奶奶……饶命啊，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哼，那也不能饶你！”薄薰伸手弹了弹三人的脑袋，手里的藤鞭慢慢收紧，鞭上有细小的倒刺，倒刺紧扣三人脖颈，划拉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三人瞬间吓得腿软，若不是被藤鞭勾住脖子，便要跪地求饶。

见此，薄薰忍不住破口骂道：“怎么，你们是看不起我吗？派了这三个没骨气的蠢蛋过来？”

话音刚落，墙角的树影一动，接着，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薄薰和那三个没骨气的瘦小子一起困住。

直到这时薄薰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三个蠢蛋是对面特意送来的诱饵，好嘛，她还想钓对面，没想到自己先咬上了对面的饵。

不过在大网落下的瞬间，薄薰是能躲开的，但她想着将计就计，顺带钓出背后的幕后黑手。

绳网落地立刻收紧，将薄薰和另外三个蠢蛋一起吊在空中，几个黑衣人跟着跳出，拔出明晃晃的刀尖对准薄薰。

“就一个小丫头而已，曹大人何必要那么谨慎？”

其中一人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敲了脑袋，一个眼神下去顿然不敢再多言。

薄薰歪倒在绳网里，手还勾着另外三个蠢蛋的脖子，她看着下面的黑衣人，出声喊道：“喂，这三个家伙的命你们不管了吗？”

站在最前首的黑衣人抬头盯视薄薰，一双眼睛阴寒骇人，像一把淬了毒的刀，他一眼都没给旁边的三人，即使他们被薄薰的藤鞭刮得鲜血淋漓也无动于衷。

黑衣人没有说话，手一挥，身后几人立刻去砸柴房的门锁，随后邪门的事就发生了，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刀砍在上面火花飞溅，锁却纹丝不动，连个凹痕都没留下。

“头儿，有些不对劲……”

黑衣人一直在和薄薰对视，听到手下的话才错开眼去，“怎么了？”

“这锁怎么都砸不开，像是撞鬼了一样。”

黑衣人沉默几息，转过身看向柴房，而后缓缓伸出手，地上落叶跟着他抬手的动作飘飞旋转，站在柴房前的几人立即退开，下一刻，轰的一声震响，破旧的柴房门就被黑衣人的掌风击成了齑粉。

薄薰目光一闪，继续保持歪躺姿势，看着他们走进柴房。

为首的黑衣人没有动，他依然站在绳网下，似乎对薄薰格外警惕，一直盯视她，视线一刻也不愿移开。

薄薰被他看得直皱眉，不由嚷道：“喂，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黑衣人身量很高，比手下多了一件黑色的披风，他的脸罩着一圈黑布，黑布边沿能看见下面紧缠的白色绷带，听到薄薰的话，他眼神不变，只有眼珠轻转了一下。

“人要救走了，你还不动手？”这句话基本代表，此人已经看出薄薰是故意被擒。

薄薰有些意外，嘴角的笑逐渐拉开：“哦，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呀……呵呵，既能猜到这一层，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能放心的在这等着，就能笃定里面的人你们带不走？”

黑衣人微怔，眼珠倏然抖动，还不等他回头，柴房内就传来几道沉闷的倒地声。

黑衣人手动了动，冷声质问薄薰：“你在里面设了陷阱？”

“哼，许你们设陷阱，难道就不许我下毒了？”

“下毒……你不怕把郑昀也一块毒死了？”

“放心，我有分寸，那毒毒不死他，但能毒死你带来的人。”

霎时，一股压迫感极强的寒气从黑衣人身上迸出，薄薰收起藤鞭，暂时放过那三个奄奄一息的蠢蛋，撑着手，一脸兴味地看着黑衣人。

“这么生气？是因为我毒死了你的人，还是我没毒死郑昀？”

黑衣人身体紧绷，目光极冷，他低哼一声，目光挪开片刻，等再转来之时，垂在袖中的手猛然抬起，无比狠厉地朝绳网中的薄薰打去。

黑衣人掌力惊人，一掌击来，绳网如腐布溃烂，周围的柴堆、草棚、树木被打得漫天乱飞，动静大得将后厨的伙计都引了过来。

看到后院这一地狼藉，跑过来的伙计扭身又跑了过去，扒在门框后又惊又怕喊叫，“谁，是谁在哪？”

绳网烂了，和薄薰一起被困的三个人如死猪一样摔到地上，黑色衣服被渗出的血染成深色，明明还有命活，却被自己人取了命。

黑衣人在地上来回搜寻，目之所及，尽是断裂的草木和废墟，但就是不见薄薰的身影。

“你是在找我吗？”突然，一道轻灵的笑声在黑衣人耳侧响起。

黑衣人眼神一冷，反手就是一掌，北面的矮墙随之破开一个大口，灰烟升扑腾，依旧不见人影。

“哈哈哈哈，大块头，你这准头不行啊，下次可看准了再打！”嘲笑声再次从他身边响起，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近得都能听见薄薰的吐气声。

黑衣人头皮一紧，下意识的出掌变成了勾爪，然而触手的依然是一抔空气，就好像方才在他耳侧说话的是一缕幽魂。

这不对……黑衣人心下起疑，来时，曹大人就特别吩咐他，能待在鬼笛仙子身边的人不是简单人物，他是很警惕地盯着了，却不想，她的手段这么多，身法更是诡异到难以捉摸。

“哎呀呀～怎么又没抓到呢？我说大块头，你是不是在故意放水？”

接二连三的讥讽声在耳边划过，任凭他再快的速度出手都摸不到人，黑衣人眼珠一动，倏然闭眼，沉气静心，细细感受身边的风动。

忽地，一缕似有若无的微风向他靠近，黑衣人瞬时出手，推掌而去，刚猛的掌风贴着薄薰衣角而过，他是察觉到了，但速度仍旧不够。

薄薰咯咯一笑，在黑衣人的眼皮子底下缓缓现身，幽绿的衣裙随风舞动，一双眼瞳倒映月色，流潋出妖异的萤光绿。

刚才，薄薰只是在戏耍他，若动真格，凭这黑衣人的实力，永远也不可能把她找出来。

黑衣人看着凭空出现薄薰，内心震动不已，几度以为自己眼花，但薄薰又实实在在站在那里，月光下，还倒映着一道清晰的影子。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手掌悄悄蓄力，故作平常地与薄薰说话：“姑娘好身法，竟将人耍弄于股掌之间。”

薄薰得意地叉起腰：“哼，怎么？打不过我，就改为夸的了？就算是夸，我今日也不会饶你！”

黑衣人面罩微动，像是冷笑了一声：“我承认，姑娘身法好，但也不要过于狂妄。”

“狂妄是本姑娘天职，你管得着吗？”

“我看我管不管得着！”话毕，黑衣人冲身出掌，跃起的速度在地面留下一串残影。

薄薰没有继续闪躲，抽出腰侧的藤鞭，迎击黑衣人的掌风。

这黑衣人武功不俗，在薄薰手上竟能走几招，当然这也有薄薰没有动真格的原因。

两人在后院打得天昏地暗，摇摇欲坠的草棚因为这阵仗，终是支撑不住轰然倒塌，门廊后，伙计还壮着胆子看着，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影。

等他发现时，墨暄已经走到他身旁，“客、客官，您怎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吓死小的了……”

墨暄没有搭理伙计，目光紧紧盯着院中两道缠斗的身影，偶尔飞窜来的掌风，打得灯笼呜呜直响，客栈中为剩不多的江湖客全被惊动了，透过窗缝小心翼翼地观战。

墨暄看了一会，终于发现和黑衣人缠斗的是薄薰，顿然神色一变，抽出背着的伞，想冲上前帮忙。

“师妹，等等。”洛意突然出现，按住墨暄的肩膀。

墨暄皱起眉，瞥了他一眼：“干嘛？薄薰有难，我去帮忙还不行了？”

洛意温吞的笑，摇头道：“你自己看看，她需要你帮忙吗？”

十几个回合后，黑衣人已然处于下风，他的掌击将后院劈得面目全非，但薄薰的藤鞭却像生了眼睛，每次使出，都能精准地将黑衣人抽得皮开肉腚。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空气都在震动，黑衣人被抽到断了枝干的树杈上，他捂着胸口，鲜血渗出面罩，一滴滴流出。

此刻，他狼狈至极，齐整的装束被藤鞭上的倒刺，抽成了一条条的丝状，不过薄薰给他留了一丝颜面，让他剩了几块好布勉强遮羞。

“怎么样？手下败将，还嘴硬不嘴硬？”薄薰跃到他身前，藤鞭一卷，将黑衣人捆住吊了起来。

她将黑衣人的面罩扯下，没想到，面罩之下，他的脸被一道道紧密的绷带死死缠住，因为渗血，那绷带被染成了暗红色，被月光一映衬，骇人又凄惨。

“你的脸怎么了，怎么缠这么多绷带？”薄薰心下好奇，去拆黑衣人脸上的绑带。

黑衣人没力气回答她的问题，虽说他受的都是皮肉伤，但那伤口上的灼烧疼，好似藤蔓，顺着骨血一根根浸透他的经脉，让他气血逆流，力气仿佛被抽空。

薄薰耐心拆着绷带，最先拆开的是眼睛下面的一片，绷带脱落，一片鼓胀着无数小疙瘩的皮肤就露了出来，疙瘩是黑色的，一碰就往外流着脓水，并且，那些疙瘩一接触空气，就左右颤动，像是一群寄身在他脸上的虫子，兴奋地涌动，想要破壳而出。

薄薰盯着看了几眼，面不改色地道：“你这脸是被人下了蛊毒？”

黑衣人原本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听到薄薰的话，眼珠动了动，缓缓抬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你的脸啊。”薄薰伸手摸上那些细小的疙瘩，却也不嫌恶心，“有一种蛊叫听面虫，种蛊之后就是你这样，整张脸都是它们产的卵，当这些卵泡变成绿色时，你的脸就会被出壳的新虫吃掉，吃完脸，它们就沿着脖子，在你身上产卵，直到你的身体都被吃空为止。”

黑衣人眼球微微颤动，因为薄薰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他才无比惊骇。

黑衣人惊骇的表情，薄薰都看在眼里，她嘴角逐渐上翘，像拨琴弦一样拨动他脸上的虫卵。

“看你脸上这情况，应是每月都有人用功力帮你压制吧？不过外力压制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这些虫卵是会长大的，等它们都长大，到时候可不是随便压制就能安抚得了的。”

“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黑衣人声音低哑无比。

薄薰挑眉哼声：“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你罢了，哎，有好多年没见到听面虫了，还以为南疆那边都失传了呢。”

黑衣人目光一暗，喉结动了动，犹豫道：“你……懂蛊，那可会解蛊？”

薄薰眸底闪过一道光，斜睨着黑衣人：“你觉得呢？”

黑衣人神情很是复杂，他沉默很久，“……想必是……”

然而不等黑衣人将话说出，不远处的一座高楼，有人隐在暗中，手中弓弦拉到极致，“嘣”的一声，箭矢离弦，朝着薄薰的方向俯冲而来。

薄薰正和黑衣人说着话，听到崩弦声，先是不动声色，临到箭矢飞来，才稍稍扭过身，轻巧躲过。

“终于上钩了！”薄薰手一弹，萤光从她指尖窜出，沿着树干滚进地下。

不出半息，远处的高楼就弹出一根藤蔓，将暗处那名弓箭手擒住，还没等薄薰得意，楼檐上就飞出一个人，几刀斩断藤蔓救出了他。

薄薰眉头一皱，轻声呢喃：“还真是谨慎呢，都离那么远了，居然还有埋伏。”

“你说什么……”薄薰说话声音太小，黑衣人没听清楚。

薄薰觑了他一眼：“抱歉，得先让你睡会了。”说完，就抽晕了黑衣人，用藤蔓捆了他带去柴房和郑昀关在一起。

郑昀才扭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躺着，见薄薰提着个人进来，神色一慌，赶忙装睡。

薄薰将人扔到郑昀身边，笑看着他：“装什么，这么大动静你能睡得着？”

郑昀眼皮滚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你……”

“你什么你，趁早打消逃跑的念头，要救你的人，来多少我杀多少！”

郑昀垂下眼，默默饮下心中不甘，被薄薰抓来的那个人他没见过，但听方才的动静，就知自己出逃无望。

关好柴房门，薄薰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距离还是太远，她若冲过去，埋伏在附近的人必定会救出郑昀，所以，这块到手的大鱼她不得不放弃。

哎，薄薰长长叹了口气，没抓到大鱼，这让她如何向主人交差。